關於無臉男的回憶

我與無臉男的緣分不淺。

第一次看見他的時候，他在電視屏幕裡癲狂地奔跑追逐，狂躁吞食，然後又突然像個做錯事的男孩焉焉地跟著千尋，欲言又止地，可憐巴巴地，向千尋揮了揮手，做了無聲的道別。

也許是我沒記住他的揮手，所以後來我又見到他了。

我帶著關於千尋的夢進了小學，一天老師說班裡要轉入個學生，然後我望見他，怯生生地躲在母親背後，我才知道原來無臉男是有媽媽的，頓時覺得無臉男沒那麼可怕了，但還是不敢和他做朋友，畢竟他可能會吃人呢。再說他那張哭慼慼的臉，彷彿總受著欺壓似的，我沒有欺負過他，就不大願意面對他的臉。他走路還是喜歡前弓著身子，講話大嗓門，有時還要把瘦弱的手當成大船槳在空中賣力地掄劃一番，順勢從教室一頭奔到另一頭，朝天大叫一聲：“啊！”之後四面環顧，發現沒有人注意他，他臉上的興奮便轉瞬即逝，五官又垂成苦巴巴的模樣，慢慢地，慢慢地在課桌之間遊蕩起來，直到上課鈴響了，他坐回位置，像一隻躲回巖縫的水母。

據說無臉男的媽媽很寵愛他，可是工作特別忙，沒空陪他，只會給他買很多零食。他就把零食帶來學校，分給我們，每當這個時候，注意他的人就很多，他的面容總算不顯得困苦了，卻也沒有一點點興奮，僅僅漠然地看著周圍的人，間或嘟囔幾句，零食分完了，男生們會跟他開幾句玩笑，甚至有人會擁抱他一下，他會答應：“好，好，好。”

他轉走前的一個星期，男生們又在同他開玩笑。事情的起因是這樣的：男生們發現無臉男會把一些玩笑當真，不僅當真，還會立刻去執行，這樣的話，他們就可以一邊吃零食一邊看錶演了，真是快活。有人提議說：“你去跟全班女生求婚吧。”他愣了一下，接著直搖頭，有人接話：“你去跟喜歡的女生求婚吧。”他還是搖頭，但臉上卻紅了，周圍的男生連忙使出渾身解數來慫恿他，最後無功而返。當所有怕出事的同學，尤其是女生們，鬆了一口氣的時候，第二天早上，他一到學校，就把零食全塞進一個女生的桌屜，然後在她的驚愕中單膝跪地，說：“嫁給我吧！我把零食都給你吃！”那個女生的眼淚即刻落下來了，當然不是感動，而是恐懼，她不過是平時願意多跟他說幾句話而已。作為一個小屁孩，我那時也十分震驚，覺得自己應該在做夢，我想那個女生大概也是這種感覺，她哭起來的樣子就像在做噩夢。

無臉男母親領他走那天，他木然地站在門旁，什麼也沒有倚靠，也沒有躲藏，就前弓著身子立著，彷彿看著我們，彷彿什麼都沒有看，離開就一個轉身，我想以後不會再見到了無臉男了吧。

但事實上，無臉男可能比我想象的多。

大學時，我又與無臉男同班了。剛開始團建，他不搭理任何人，雖然他結結實實地擠在同學中間，卻一言不發，熟悉之後他向我們解釋，他有抑鬱症。他總是一副垂頭喪氣的樣子，他喜歡的書是《龍族》，最喜歡的是路明非，他說這會讓他產生極大的共鳴。他的朋友圈總是發著一些傷感的涉及人際交往的句子，表示他樂於沉溺於記憶裡的過去。

他突然從某天開始對所有人都熱情起來，在幫忙之後又隱隱透露著不滿，可是下一次有人喊他，他又是熱情的樣子。

他好像總是在討好所有人，又不是真正地在意——我至今也不知道無臉男的臉是那張高高的面具，還是他寬長的嘴巴上黑漆漆的部分。

他說話總是帶有“世界”，這個世界如何如何，談到他的情史的時候，他說“她給我的感覺，和這個世界給我的感覺不一樣，沒錯，就是不一樣，她就像是讓人變好的光。”他說這話的時候，眼睛看著在場女同學M，M給了他一個充滿理解的笑容，他一下子得到了鼓勵似的，滔滔不絕地講述起他昏暗的過去，講得又快又急，彷彿在嘔吐。

我聽M說，她只是普通地關心了他一下，她對所有的同學朋友都是這樣的，下雨天要避雨，人都是要避雨的，無臉男卻總喜歡不打傘。

所以無臉男又在身邊找到了他的千尋，M成為他的世界了，M覺得很困擾，但是作為同學，她的確擔心無臉男的情況，擔心自己會不會導致他抑鬱症的加深。終於有一天M和她的小白相遇了，無臉男深感痛苦。我問無臉男：“你覺得自己喜歡M嗎？”他說他不知道什麼是喜歡，他只是覺得跟M在一起心中愉快，只要跟她待在一起就會感到心安。“雖然我分不清什麼是愛、喜歡、關心，但是M是不一樣的！她給我的感覺和這個世界給我的感覺不一樣。”

我問他：“你知道《麥琪的禮物》嗎，歐亨利寫的，大概閱讀題上做過。”

他茫然地搖搖頭，轉而繼續描述他的痛苦。我陷入了沉默。

好在畢業前無臉男遇到了他的錢婆婆，錢婆婆是個作風樸素的工作狂，錢婆婆覺得無臉男很努力，就留他做自己的研究生，打算好好培養。

畢業後，同學都極少聯繫，現在重刷《千與千尋》，看到無臉男在橋上徘徊，我又記起這些事。

我那天想說的是，千尋為了治癒小白，冒險去求錢婆婆，與此同時，醒來的小白為了讓千尋能安全帶著父母離開，獨自找湯婆婆談判。這就像麥琪的禮物一樣，一定是相互而自然的犧牲與給予。這才能稱得上愛情。

無臉男需要千尋來終止他的彷徨，千尋想要救下小白，和爸爸媽媽一起回家，小白想要保護千尋離開。

或許，無臉男也不知道他們到底需要什麼，就像黑夜裡趨光的獸，本能地接近光亮。無論如何，都希望諸如此類的遊蕩，越少越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