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窗外雲海天

（17年舊文）

《千與千尋》8.8

①

討論宮崎駿最好作品的時候，雖然也會有《紅豬》《天空之城》亂入，但最終剩下來皇城PK的，好像總是《千與千尋》和《幽靈公主》。

宮崎駿曾經說過，他希望自己的作品入口可以很低，但出口要儘量高。那麼按這個標準來說，《千與千尋》的入口要比《幽靈公主》寬廣很多，而《幽靈公主》的出口則要比《千與千尋》高那麼一點。

《千》講了一個成長過程中尋找自我的故事，所以即使雙方的故事背景都很東方，但內核而言，《千》無疑是更普世並且平易的。況且即使回到背景說道說道，《幽》的戰國魔城元素還是託了黑澤明的福才往西方輸出了點，而《千》的故事即使只看開頭，全世界都會哦地一聲心想，這不就是東方的愛麗絲夢遊仙境麼？理解《幽》可能需要你有點文化素養和人生閱歷，但理解起《千》來，幾乎是無隔閡的。

而且《千》的門檻入口在低的基礎上還做到了廣，少年們談論千尋與白龍之間的動人情愫，環保主義者看到了腐爛神的控訴，家長也許從千尋父母和錢婆婆身上看到了對教育的反思，文藝青年忘不了那場雨後的海天，哦，還有迷失者暗戀者們的無臉男，因為沒有臉，所以說不定每個人都能從他身上看到自己。這倒頗有點魯迅說紅樓夢的意思了。

所以《千》拿了金熊拿了小金人，IMDB和豆瓣的動畫類頭把交椅一坐好多年，日本本土票房影史第一的成就十幾年來甚至無人能望其項背，這些《幽》確實也羨慕不來。

其實宮崎駿的作品要麼如《龍貓》《金魚姬》，實在有點低幼，要麼如《紅豬》《起風了》，寫了太多自己心跡，要麼如《風之谷》《幽靈公主》，“入口”略高，真正要說老少咸宜的，還是《天空之城》《千與千尋》以及《哈兒的移動城堡》這些。

甚至於宮崎駿後來接受訪談被問到哪一部作品最滿意，也是先拋一句場面話說不同作品是不同體驗沒法比較，緊接著又說《千與千尋》的完成讓他第一次有了種自豪感。當然時過境遷一切難說，保不準現在再來段訪談他又要驕傲地給你介紹介紹《起風了》呢。

支持者們各自列出一二三四論據因為所以顯然一番，那其實也無趣，私以為《千》與《幽》都是一個世界級大師最高水準的代表作，拿來寫論文倒是可以，非要爭個你死我活，還是算了罷。文無第一，武無第二，說到底各有各偏愛，如此而已。

②

最經典的臺詞自然是那句“不能吃太胖啊，會被殺掉的。”這片子講人性分成兩面，一面是迷失，一面是貪婪。“吃”就是貪婪這一面的最直接體現。大概每個人摸摸肚子看著這張臺詞的截圖都會默默地抿嘴皺眉握拳發幾個幾分鐘的毒誓，然後繼續在朋友圈發著美食的自拍以吃貨為榮。

好色是不行的，男盜女娼什麼的，放在心裡或者飯局上就行，你放朋友圈上不用隔夜就能聞名貴圈；貪財也不行，這個國家向來不擅長也不喜歡教人賺錢，除非你能想個文案吟幾句詩把這一切歸功到黨的英明領導上面，不然還是財不露白為好。想來想去還是吃吧，既能不小心秀點兒男女關係，交智商稅刷一波網紅食品的話還能讓人覺得這人真的有錢沒處花。覺得機智的自己真是萌萌噠呢。

③

理解千尋和白龍，我覺得最好的切入點在於理解這段關係講的其實是一個十歲小女孩和一條河流的故事，或者說，人與自然的故事。

所以首先，那應該不是愛情，宮崎駿雖然喜歡講些喪心病狂的早戀故事，但千尋與白龍這一路，更多的是一種互相幫助扶持、共同成長的關係，那是宮崎駿所期許的人與自然的關係，雖然形容成十歲少男少女的純純的喜愛也無妨，但“友情”，更準確。

其次，錢婆婆雖然氣急的時候對著白龍放過“即使把你五馬分屍也無所謂麼”之類的狠話，但白龍最後的結局應該不至於是bad ending，他與千尋河邊的那一鬆手，也不會是永別。按照宮崎駿的期許來說，代表人類貪婪的錢婆婆，和代表自然的白龍最後應該和解，人類不必非要叫囂著人定勝天，畢竟這世界早已不像荀子那時險惡，而自然也不必造出諸多天災懲罰人類，要和諧，和諧發展。

他雖然自承是個悲觀主義者，但做起動畫來，其實還是很剋制這一點的嘛，有傳聞說白龍的角色原定只是個普通的男孩子，並且最終是要死的，只是到後來終究還是改變了主意。戰後日本曾經發生過很多極為嚴重的生態災害事件，但如今遊人去到日本不還是滿嘴讚歎麼，琥珀川總有一天會重見天日，宮崎駿大概也是這麼期待的吧。

④

人人心裡都曾有個白龍，盼望他從危難的人海里把你撈起，在錦簇的花叢下遞給你有魔力的飯糰。後來想著，就算沒有騎著七彩祥雲而來的白龍，好歹賜我一個無臉男一樣的傾慕者吧，再後來，我們自己就活成了無臉男。

這故事最明面上講的就是一個十歲小女孩的成長，成長而言，千尋和無臉男是其實是對照組，用宮崎駿的話來說，千尋的成長與成功“並不在於她打敗了什麼惡勢力，而是因為她挖掘出了自身蘊涵的生命力”，她始終銘記自己的名字，守住本心，雖然開局艱難，但在失去家庭庇護的情況下還是迅速地融入了新環境，不僅沒有在物慾橫流的湯屋也即社會的縮影裡迷失自己，甚至得到了錢婆婆也即湯屋也即成人社會的正向反饋；相對應地，已經完全迷失了自己，沒有名字不會說話甚至臉都失去了的無臉男先是遲疑地徘徊在湯屋之外，繼而在發現金子似乎可以買到一切之後很快地墮落成無底洞般的怪物，要麼因為貪慾而迷失，要麼因為迷失而無法節制慾望，人性的這兩面還真是相輔相成呵。

臨近結尾的列車上，出現了很多類似無麵人的乘客，資訊爆炸的時代各種答案紛至沓來，“我是誰”的問題反而更加沒了回答，人人都可能活成無臉男，原來我們都寂寞。

⑤

那個結尾我很喜歡，越想越喜歡。我給幽靈公主打了8.7，給千尋打了8.8，即使是這種極微弱的差距也要給個勝負之我見，正是因為這個結尾。

宮崎駿按照他自己的人生經驗覺得第一次的火車旅行，人是絕對不會記得窗外的風景的，因為那時候人的注意力一定都集中在旅行本身了（所以你是看不起我二十歲才第一次坐火車咯？），當時他為了表達這一點，想了很多辦法來淡化窗外的概念，後來乾脆是一場大雨讓風景都被汪洋淹沒，海天一色，白雲其間，久石讓的BGM一起，甚至不需要任何臺詞，低著頭的少女和沒有風景的窗外，完完全全地擊中了我的心。

原本的劇情是白龍錢婆婆無臉男的大戰一場，又是魔法與武力的老路，後來宮崎駿改變主意，讓千尋乘上列車，開始了一趟旅行。

那是少女、成長、大海、天空、列車、旅程、宮崎駿、久石讓，這些名詞恰好集齊才召喚出來了的妙到毫巔的收故事的方法，再緊一點達不到那份意趣，再鬆一點就變成了《金魚姬》那個讓人大呼太兒戲了吧的爛尾。

電影史上以前曾有往後更會有無數的包裹在華麗特效之下的大決戰，但分水而過的那輛列車，那個夏天結尾抿著嘴坐在車廂裡的小女孩，不會再有了。

⑥

他們哭泣的時候眼淚都是大顆大顆地，流到手背，流到另一個人的指尖，或者流到天上。

⑦

曾發生過的事請不可能忘記，只是你一時想不起罷了。

豈止是日本動畫的巔峰，簡直是人類動畫的巔峰，這就是最好的宮崎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