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我尋找的途中，我們碰巧相遇

最近迷戀心理健康的人格，蘇菲算一個。很多人說她自卑，說，這個故事就是她和哈爾互相救贖的過程，我倒覺得沒這麼嚴重。相反，我覺得蘇菲超級陽光健康，她只是在經歷正常的青春期關於“我是誰”和“我想要的究竟是什麼”的探索。早早丟了心臟的哈爾也是如此，忘記了自己是誰，所以在現實中成了總是用迴避和逃離來處理問題的膽小鬼。

在我看來，這是一段“一對少男少女在尋找自我的過程中，碰巧相遇”的旅程。

蘇菲 | 愛是常量

對人格層面有缺失的人來說，愛往往是用來交換需求的工具，這和童年經歷有關。而一個幸福和挫折的比例搭配得都剛剛好、得到的愛和管教的平衡都拿捏得恰到好處的成長經歷，是需要運氣才能獲得的奢侈品。

大部分人的運氣，怎麼說呢，都一般般吧。人生也就難免有這樣或那樣的缺失，也許是安全感、也許是自尊、也許是價值感。

所以我們的愛，都沒辦法那麼純粹。愛上誰，多半是因為自己某種深層次缺失的需求被滿足了而已。

可是蘇菲的愛，真純粹。愛，對她來說是常量，不需要交換，它就一直在心裡。隨時有能力給予，無論面對的是誰。

對自己，蘇菲一點都不苛責。哪怕眨眼之間從少女變成老太婆，她也能開開玩笑，繼續保持好心情。

發生了再大的事兒，也不忘把自己照顧好，淡定依舊。

旅途奔波的，也要洗乾淨衣服，而且怎麼能少了下午茶，在美美的星海之湖旁。

到哪都能好好生活，蘇菲可以說真的很愛自己了。也許這就是她源源不斷地能夠給別人帶來愛的根兒吧。沒有交換，那麼愛對蘇菲來說，就不會是掏空自己的內耗，反而是她的能量，她的氣質，甚至就是她存在的方式。

對菜頭，一個看起來並沒有生命的稻草人，一個腦袋用自己最討厭的菜頭充數的木頭人，也飽含善意。

明明可以做成幫助自己走山路的絕佳柺杖，卻被蘇菲立在山頭，送上祝福。自己一個人繼續在風中艱難地向山上爬去。

對荒地魔女，一個給自己下了詛咒的惡人，仍會關心她不靈便的腿腳、仍會在她被冒犯的時候替她說話、仍會在逃生的時候給她留一個位置、仍會在冒著哈爾的心臟被水澆死的風險，先救這個老魔女太婆於危機之中。

換做我，早就踩死她、懟死她、推落她、任其自作孽、自生自滅了。

報復，當然會得到一時的快感，但隨之而來的是長久的持續的恐懼。只有不停報復下去，才能掩蓋這種擔心被再次傷害的恐懼。

這條路註定是沒有終點的。

反觀蘇菲，這得是自我多穩定多強大的人，才能不計前嫌，一遍一遍地去愛傷害自己的惡人啊。而且她愛人的能力，甚至有增無減。

心中不生長仇恨和怨憤的人，令人羨慕。

對哈爾的愛，從第一次相遇的時候就開始生根了。

但第一次相遇究竟是哈爾解救蘇菲於兩個大兵在巷弄之間的調戲之中呢，還是與火焰魔交換心臟之時被蘇菲落入黑洞之前的呼喚聲中呢？

我自己很喜歡用“非線性”去理解時間，維倫紐瓦在2016年上映的科幻片《降臨》（ Arrival ）中有很棒的詮釋。舉個例子，比如 Hannah 這個英文單詞，順向讀和逆向讀是相同的，所以H代表的既可以是開始，也可以是結束。再比如，我們通常認為出生時是人生的開始，死亡是結束，有頭有尾，我們只能從頭過到尾，這便是“線性時間”。而非線性的意思就是，你從人生的任何一個節點作為開始，上一個節點都可以成為結束，那麼時間就變成了一個圓圈。

所以蘇菲和童年的哈爾相遇可以是開始，蘇菲和成年的哈爾相遇也可以是開始，因為命運在相遇的時候就已經發生。不管往哪個方向走，都會經歷所有的一切。

蘇菲在夢中的表白，是她的潛意識，也是蘇菲在被詛咒之後，少女形象顯現的其中一次。

哈爾對蘇菲的承諾，也是說給自己聽的。

可能是童心泯然太久，我總覺得這兩句的甜蜜對白在情緒上給我的衝擊是不夠的。也許是因為電影省略了很多原著中的細節？於是在Kindle上購買了英文原版的書來試圖找到更多的火花。

原著作者 Diana Wynne Jones 在書（Howl’s Moving Castle）中的處理是這樣的——

哈爾其實早已知道蘇菲被下的詛咒，並且趁蘇菲不注意的時候多次努力嘗試解咒，卻怎麼也不成功，僅僅是幫助蘇菲緩解了關節炎的疼痛。在蘇菲得知哈爾默默努力的真相後，哈爾質問她，“你是不是喜歡這種偽裝？因為你認為這就是你自己，所以無論我如何努力，都無法成功。”

這個更富衝擊的對白在電影裡是沒有的，宮崎駿選擇用了非常意識流的方式去表現，很美很藝術，就是第一遍看會有點懵。第三遍才發現哈爾這個傢伙早就知道蘇菲是誰（影片大概40多分鐘的時候，就通過哈爾一個掀蘇菲睡簾子的戲表明了他早就看穿），也知道下咒的是誰（那個紅色的咒語信，咒語翻譯得真好），還能不動聲色，夠沉著淡定的。

其實我還挺期待兩個人互戳心事產生的張力呢，一種暗中剋制隱忍的愛意，被撕扯開來的心動瞬間，在我看來，更像愛情的樣子。這個時候再說愛，再談守護，似乎更順理成章。不過所幸在這部電影中，我被觸動的並非愛情，單是“愛”就足夠了。

哈爾 | 心碎易，找自己不易

哈爾在童年時，和魔鬼做了交易，將自己的心給了火魔卡爾西法，獲得了更強的魔力，但從次過著沒有心的生活。他有了心會成為一個怎樣的人，不知道；沒心的時候，真的是脆弱得一碰就碎。說碎了還不準確，應該是化了、蔫了、癱了、溶解了，變成就像是這樣黏黏糊糊的綠色液體。

而之所以頹廢的原因，只是頭髮染錯了顏色。

蘇菲聽到這些，第一次哭了。變成老太太的時候都堅強得要命，結果被哈爾一句自怨自艾的話，委屈得氣哭了。

是啊，如果你因為染錯的髮色都可以放棄生命，我從本來就不那麼美的女孩變成皺皺巴巴的老太婆，還能好意思活著？

可是哈爾沒有心，他只能看到自己，用逃避應對一切煩惱。

之前接近荒地魔女，後來又失去興趣，才招惹來一身麻煩，連累了蘇菲（話說魔女在電影裡畫成這個樣子是認真的嘛，哈爾是怎麼產生興趣的，跟我看原著的時候想象的不太一樣啊）。

而他的應對方式就是給自己打造一個金碧輝煌的咒語小窩，來躲避魔女的追趕。

哈爾自從交換了自己的心臟之後，就停止成長了，那顆心還是曾經少年的童心。從此便被黑暗的魔力支配著，已經不知道如何用心去感受和認識這個世界。他和任何人都沒有真正的聯結，書中對這部分會描述得更詳細一些——

他常常瘋狂地追求心儀的女孩，在想方設法得到她們的愛之後，再冷酷無情地轉身離開，然後追求下一個目標。“讓別人愛上自己”成為了生活的目標和意義，而事實上自己從來沒真正愛過誰。

所以從這個意義上來說，那些謠言不是再正確不過了麼？“哈爾是一個專吃美妙少女心臟的惡魔”，玩弄感情後再拋棄，這是誅心呀。

幸好，他遇到了心理健康自我強大且勇敢無畏的蘇菲，否則不知道要渾渾噩噩到什麼時候呢。

有一點我倒是和哈爾很有共鳴，那就是他既是哈爾、又是筆龍、也是傑肯斯的多重身份和名字，原因也如出一轍。

對我來說，無論是現實生活還是在網絡中，都沒有一個身份可以讓我自由地表達內心所有的想法。有些身份下的有些話是不能說的，所以常常覺得不自由。怎麼辦呢？穿梭在不同的ID之間，似乎是自由生活的一種方式，目前我所知的唯一方式。

蘇菲的詛咒與解咒

無論是蘇菲的自卑，還是哈爾的無情，宮崎駿都在原著人物設定的基礎上，弱化了很多（原著中蘇菲是真自卑，自認為沒有妹妹們的美貌和個性；哈爾是真無情，追求成功就玩消失的渣男）。再加上他用意識流的方式處理蘇菲在老太婆和少女之間形象的轉化，第一遍看實在是有點暈乎乎的。看上三遍，邏輯差不多就連貫了，同時我也帶入了一些書中的人物設定細節（蘇菲外表頻繁切換的過程，雖然比書中難懂一些，但卻通過動畫電影的形式得到了天馬行空的發揮，真是很妙了）。

蘇菲作為家中的長女，命運是固定的，那就是繼承家中的帽子店。再沒有其它的際遇和可能性，所以從出生的時刻起，她的生命軌跡就預見到了。這樣的人生起點，無聊乏味的同時，也很難形成獨特的自我價值。

據我的統計，電影中一共出現過5種蘇菲的面貌形態，分別是——

1 面容衰老、體態衰老且駝背、短辮的組合（圖左上）

2 面容衰老、體態衰老但直立、短辮的組合（圖右上）

3 面容和體態都介於衰老和少女之間的組合（圖左下）

4 面容少女、髮色銀灰、體態少女的組合（圖右下）

5 最初原裝的少女模樣（中）

這幾種狀態之間在電影中看似隨機但實則有內在邏輯地進行切換。

幾個重要的時間點分別是——

1 睡覺或做夢的時候

蘇菲每次睡覺的時候，就變回了少女。甘願做一個老太婆更像是蘇菲的一層防禦，避免自己的幻想和期待最終都會落空，但在睡夢中，這層防禦就無意識地卸下了。蘇菲當然還是那個小女孩，只是她迷茫，自己如果是一個花季少女，能要什麼，敢要什麼。躲在老太太的皮囊之下，可以幫助她在迷茫期獲得片刻的安寧。

2 蘇菲在哈爾變綠並聽到其對外表自怨自艾後奪門哭泣

前腳安慰哈爾的時候還是老態龍鍾的駝背老太，奪門而出之後，背影就變成了亭亭玉立的少女模樣。這是她在被施咒之後第一次身體直立起來，而且從這個鏡頭之後，她就再也沒有像剛被施咒的時候那般對摺駝背模樣了。

這一哭，哭醒了蘇菲的渴望，她敢開始嘗試要回屬於自己的青春陽光了。人一旦開始覺醒，就回不去了。

3 表達或感受到哈爾的愛時

睡夢中大聲表白、在哈爾的幫助下搬回原來的縫帽家中、忘情在哈爾邀請到的花園流水中、被荒地魔女說中愛的心事時，蘇菲或變成完全的少女模樣，或介於二者之間。她對哈爾的愛越肯定，她越覺得自己作為少女越值得，她的少女形象就越清晰。

4 真正不顧一切勇敢的時候

最終蘇菲穩定在銀髮少女的形象上，再也沒有變，是從這個鏡頭開始的。

從這個時刻，她開始真正承擔起獨自保護大家的重任，堅定了自己作為少女的存在、堅定了對哈爾的支持和愛、堅定了保護這個大家庭的責任和勇氣。

人一旦堅定了什麼，就不需要再回去了，也不想再回去了，也不會再回去了。老奶奶的偽裝任務到此結束。

從這個形象切換的過程中推測，荒地魔女的詛咒應該跟被下咒的人自我認同有關，真是很妖的魔法了。

不過我覺得蘇菲能最終找回自己，還有一樣東西很重要，那就是無論她自己處於什麼形態，哪怕是皺皺巴巴的老太太，她對自己也是接納的。像老太太一樣，一直縫帽子、賣帽子，對蘇菲來說，真的不見得就是糟糕不濟的命運。

關鍵在於這樣的生活是蘇菲所選，還是她被迫所至。

冒險一圈回來，發現還是想縫帽子，也是很有可能的。像《羅馬假日》中，奧黛麗赫本扮演的公主，兜兜轉轉，最後還是回去當公主了。但不同的是，曾經是別無選擇，後來是主動為之。

如果哈爾真的懂蘇菲，在搬家的時候保留了她那間縫帽小屋，不也說明是蘇菲心之所向嘍。

看最後這一大家子，酸了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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影評所屬系列：《每一幀，都值得停留 | IMDB250深度影評project》#1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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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著：Howl’s Moving Castle by Diana Wynne Jon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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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 Miss. 原來, A Freelancer/熱愛一切好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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