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三年，一個故事

（17年舊文）

《幽靈公主》8.7

①寫《風之谷》的時候提到過，古代神話、戰國魔城、人與自然、英武女性之類的設定宮崎駿很早就在醞釀了，機緣巧合，才先有了風之谷的漫畫與電影，但電影畢竟只開了個頭，況且就算只是個開頭也依然有很多東西沒有講盡，以至於竟然有人滿懷崇敬地寫起了“娜烏西卡憑藉她的英勇善良拯救了人類”之類的胡話。

起初宮崎駿拿著兩個企劃找鈴木敏夫商量，鈴木敏夫想了想，說還是做《幽靈公主》吧，你也已經一把年紀，往後不一定再有精力創作這樣一部作品了。後來宮崎駿果然以一種嘔心瀝血的姿態全情投入到了創作中，他的半生心事，終於迴響成了這部堪稱曠世的作品。

這一次他終於把故事講完整了，或者說《幽靈公主》與電影《風之谷》，這兩部作品合二為一終於才講了個完整的漫畫《風之谷》的故事。

創作《幽靈公主》的時候，宮崎駿未嘗沒有點畢其功於一役的野心，所以完成之後上下打量這部作品滿心歡喜，壯志已酬之下第一次喊出退隱江湖之類的話，那也就不足為奇了。後來他隔幾年就要開發佈會宣佈一波退休，但是吉卜力家大業大並且後繼無人，而他自己又確實是個把命都扔進動畫事業裡的超級工作狂，也就只好一次次再宣佈復出。

每個到一定境界的人都會有點自覺的使命感，有些人覺得有黎民蒼生等著他拯救，有些人覺得有險峻巔峰等著他攀登，而有些人，可能只想給你講個故事。那一年完成了《幽靈公主》的宮崎駿，大概是覺得他的那個故事已經講到完美了吧。

②阿席達卡是一貫偏愛女主的宮崎駿作品裡少見的英雄氣男主，一個蒙面寡言流離如浮萍的少年，憑藉自身的勇氣堅毅乃至魅力周旋於幾個矛盾幾乎不可調和的勢力之間，簡直是男版的娜烏西卡。所以原本宮崎駿給這電影定的名字就叫《阿席達卡戰記》，老搭檔鈴木敏夫讀來讀去覺得“戰記”這樣西化的名字不太適合這個東方古老神話背景的故事，先斬後奏地把名字換做《幽靈公主》給宣傳出去了，木已成舟，宮崎駿氣得好幾天不肯說話，也只好默認。

雖然阿席達卡是那個貫穿始終的主線人物，但他其實在推進劇情的同時又有點遊離於衝突之外，所以處在衝突漩渦最中心身負最大劇情張力，同時又身為靚麗女性的もののけ姬，確實要更適合作為標誌放在片名這個最大宣傳陣地上。

至於もののけ姬為什麼會翻譯成幽靈公主，自我安慰地想想，這個譯名雖然並不貼切，好歹比當年介紹進內地時胡亂取的“魔法公主”要好點兒吧。我很多次提到過日本神道教文化裡面萬物有靈的神怪觀念，もののけ直譯過來大概是物品化作的生靈，結合電影裡的場景應該指的是山裡的精怪之類的，“姬”也並不就等於公主，理解成對年輕女子的稱呼會更貼切點，畢竟背景來說底層出身的苦命女人黒帽大姐頭可也叫幻姬呢。

③說到幻姬，那誠然算不上正面角色，除了那個看起來狡詐的陰謀家雲遊僧，這個刻薄自私殺氣騰騰的大當家怎麼看都是個出色的反派擔當，當她一意孤行斬下麒麟獸的首級，進而引發自然震怒的大災害，想必大多數人都恨得咬牙切齒吧？但如果站在城中人類的角度呢？帶領他們鍊鐵鑄城、發展武備、提高生活水平的幻姬大人明明是救苦救難的偉大領袖才對。人總有自己預設的立場，義正辭嚴的千言萬語，說到底也始終環繞在自身利益周圍。

阿席達卡從鮮衣怒馬的驍勇少年忽然跌落到命不久矣的人生谷底，他寡言的冷靜背後始終難免有悲憤鬱結，但少年的那點兒惶惑不安和真個兒經歷過喪亂且又肩扛一座城的幻姬比起來又如何呢？所以阿席達卡一路的質問，幻姬都是不理會的，她的惶惑早就在一次次地捶打裡煅燒殆盡了。所以她舉槍瞄準，面容沉靜甚至有一絲意氣風發地對阿席達卡說著，“且看我弒神的一刻”，那時我對這個人的狂妄竟同時生出了厭惡與認可。中世紀的日本人對待自然對待這有靈的世間萬物總還是帶著敬畏的，而幻姬卻已經滿腦子是進取、掠奪、開拓之類新人類的自我覺醒了，人類的進步不就是因為探索求知而漸漸丟掉對曾經未知的敬畏，進而變得自信甚至狂妄麼？如今喊出星辰大海之類口號的人，在百年前以為天上有神仙的人看來，想必也是狂妄到要遭雷劈的吧？

後來我回想起幻姬弒神的一刻，竟聯翩浮想到我朝太祖當年大手一揮說要打倒一切牛鬼蛇神的時候。那種只管大踏步向前，以致於粗暴地要和一切舊時光裡的崇拜、敬畏都劃清界限甚至恨不得手刃之的昂揚與自信，大概隱約有點共通吧。只是這一槍一炮下去的後果，往往還是出乎了他們的意料。

④以人均碳排放量而言，城市人口是遠遠低於農村人口的，換句話說，當咱們都向往著同樣的生活水平的時候，城市是對自然更友好的聚落形態。當我們前進的時候，我不能肯定這個方向就一定是正確的，我能肯定的只是，後退是絕對錯誤的。

倘若你是在空調房裡喝著冷飲憧憬起返璞歸真田園牧歌，有些話我勸你還是三思再出口。

⑤宮崎駿作品裡面雖然常有美好的男女情愫，但仔細想想要麼是一群早戀的小孩兒於是為免有礙觀瞻連情話都不能肉麻，要麼，就是木訥的理工男或是悶騷的中年大叔打死都不肯吱一聲的程度，以致於那麼多美好愛情裡的情話，讓人陡一想起能蒐羅出印象的只有哈爾誇讚蘇菲的一頭銀髮以及阿席達卡身受重傷被用劍抵著喉嚨還是脫口而出的那句“你真美”了。

貼吧、論壇、知乎，到處流傳著“若她涉世未深，就帶她看盡人間繁華；若她心已滄桑，就帶她旋轉木馬”之類的段子，少與人接觸卻又身負血海深仇的珊同學究竟是涉世未深還是心已滄桑呢？如果你也不確定，為什麼不認認真真地看著她眼睛，誇她一句“你真美”呢？

阿席達卡試了都說好。你來試試，我保證能說到你也滿頭銀髮呢。

⑥當然那個有點兒開放性的結局而言，阿席達卡和珊嚴格來說也並沒有在一起，珊回到森林，而阿席達卡為了繼續努力調和人與自然並守護珊，選擇留在了幻姬的城池，他們經歷並戰勝了很多很多，但最終也並沒有換來一個相擁的機會。

最後原野重新盎然起綠意，阿席達卡和珊站在一起，珊說她依然不會原諒人類，阿席達卡說，沒關係，以後你住森林，我住城裡，我會永遠待在這裡，想你的時候，我會去找你。

“活著真是件痛苦的事情，人們被詛咒，這個世界也被詛咒了，但即使如此，我還是想要活下去啊。”面對不確定的未來，以及橫亙在他和珊之間的那些難以拔除的刺，阿席達卡如是感嘆。

《風之谷》的結尾，娜烏西卡拒絕了“永恆的淨化”，選擇近乎玉石俱焚地摧毀了修瓦的陵寢，這個爭議巨大的結局的最後，遼闊原野上飄蕩著的，正是那一句“活下去”。

《起風了》的宣傳語，是“起風了，唯有努力生存”，海報上寫著的，還是那句“活下去”。

如果說宮崎駿因為自身經歷、父親影響、母親影響而在他的作品裡有著固定出現的不同元素，那麼如前文所說，宮崎駿內心裡帶著使命感覺得一定要講好的那個故事，大概主題就是“活下去”吧！

創作完《幽靈公主》，宮崎駿第一次萌生了封筆的想法，而2013年的《起風了》是截止目前，宮崎駿的最後一部作品，他歷來嚷嚷著的要退休，也是這一次看著最篤定。這兩部電影講的都是“世事艱難，仍要奮力活下去”。

後來又陸續傳出宮崎駿新作的消息，雖然連名字都還沒有確定，但人民群眾依然是歡呼雀躍的，其實咱們都盼著您說話不算話呢，畢竟您講的那些故事，全世界都愛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