輝夜姬的故事，永恆的困擾

     在很久以前，一個叫竹取的砍竹人竹取君在一個竹筒裡發現了一位女嬰，便把她帶回家中和老伴一起悉心照料，並把她叫做小竹子。在這片質樸無暇的世界裡，蟲兒鳥兒自在樂怡，她的成長無憂無慮。女孩兒快快長大，和附近的小孩們一起玩耍，尤其是一位叫拾丸的小哥。一日，竹取老翁在竹筒裡發現了黃金和五彩霓裳，竹取老翁認定這是上天的旨意要讓他將小竹子當做公主撫養。於是在某天，竹取一家前往京城，並再也沒有回去。
      改編自古典文學《竹取物語》的《輝夜姬物語》是日本年已80的動畫導演高畑勳的封筆之作。作品的誠意用不著贅述，水粉般質樸的畫面與充滿意境感的留白，還有處處散發著靈氣的古雅音樂，讓人無法不產生美感。人物的造型雖偏向寫實，水粉卻常常隨著人物的心情而喜怒哀樂溢然於其間。片中一曲三段童謠出自高畑勳本人之手，曲調古雅，歌詞恰如其分地反應出輝夜姬的內心，感嘆於命數早定的無奈。
      高畑勳一直是我尊敬的導演，雖然只看過他的《螢火蟲之墳》和《歲月的童話》 ，但那細膩而樸實的敘事風格一直以來就不多見。敘事作品一直以來就以戲劇化為核心來構建悲喜劇，平淡的劇情從來就難以調動起人的情緒，但細細一想，你我的生活就算是大風大浪，有能有幾朵浪花能真正驚天地動鬼神呢？於有限中畫無限，在短暫中抒永恆一直是藝術作品的核心表達之一。時間的主題，因為我們終將死去，所以我們必須珍惜。從60年代開始就致力於用二維動畫來展現展現三維現實的高畑勳在我的心目中一直首先是一個文學家，其次才是動畫家。像《輝夜姬》這樣的作品，雖然是個各國都有的神話故事，再普通不過，卻總可以調動起人的心絃。歲月一去不復返，人與物之変彷彿都在劫難逃，離家久遠的人回過頭，發現那個歸屬之處已經物是人非之時，便一定可以體驗到輝夜姬在昏沉的月色下奔跑時的複雜心情。這樣的変雖然並非整體意義上的壞事，對於每一個人來說卻是憧憬與悵然皆在的矛盾之所在。當時代的力量拽著人發生變化時，有的人反抗，有的人欣然，但大多數是面無表情地一邊回頭一邊遠離。
       但這不是主要的問題。輝夜姬自己已經意識到，自己本是自然之物，卻被硬生生地連根拔起，移植到京城的雲煙之中，緣由卻是竹取老翁的一片好心，多麼像父母和子女的關係呀！他們為孩子們操勞未來，希望避開所有的不幸來創造幸福，卻在不經意間種下了最不幸的種子。竹取一家並沒有詢過輝夜姬是否想要真的做一位公主，而她只想和山林裡的孩子們一起快樂地玩耍。竹取對於孩子的愛無可指責，就像每一位父母一樣，他們會先天地認為自己有責任為子女打理未來，所有為了安逸美好的未來，必須有所犧牲。但最不幸的便是這種美好的未來到底在誰眼中是美好的？孩子與父母之間永遠處於一個不平等的關係之下，或許這才是人世間最大的不公，卻又不可妄加指責，因為這是一個永恆的，有關理解的問題。
      當自然之物來到塵世便必然歷經磨難，首當其衝的便是學會塵世的遊戲規則。輝夜姬能夠妥協的是表面，堅決不妥協的是內在的改變，對自然之物之愛，對世間之美之愛。有趣的是，這個內在的改變的形式便是被人娶為妻子。我的理解是，這並不是她從一開始就拒斥的事，而是來徵婚之人實在無可救藥， 皆以財物與權力相誘惑威脅，卻從不以真正自然的愛戀為根基來發展，所以當其中一位皇子不幸死去時，她並不暗喜，而是將罪過加在了自己身上。從這點便可看出，高畑勳的改編是一部現代作品而簡簡單單的復現。當真正有自然關係的拾丸卻以偷雞賊出現在她面前時，和所有的悲劇一樣，他們之間彷彿長久以來維繫的線斷了，其緣由不由分說，觀者自明。對於輝夜姬來說，改變本身可能並不是問題，異化才是最可怕的威脅。令我欣慰的是，她最後回到了月亮上而不是需要接著忍受物質生活對個體靈性的侵蝕，但同時又可憐了兩位老人。說實話，他們何嘗不像送我們離開，又將離開我們的父母親？
       當高畑勳是何等冷靜之人！在月宮接輝夜姬回去的時候，奏起的竟是令人大跌眼鏡的輕鬆電子樂，彷彿這種輝夜姬一家人眼中的痛苦只不過是他人眼中的故事而已，在這裡，視角巧妙轉換，導演將故事的評判權完完整整地交給了觀眾，但其實卻在不經意間以喜襯憂憂更有，相比於以悲涼的畫面感相比層次又上了一個臺階。彷彿有人在冷靜地提醒自己：清醒點兒，這難道不也是好事嗎？對呀，既然是好事，為什麼我們會熱淚盈眶？我想，因為我們割捨不掉的情意吧？它給我們了無限的弱點與瑕疵，卻給了我們更多的“人性”。是無關好壞，而只是事實。事情就是這樣。
       以這樣的視角看這部動畫時，我感覺有些不合時宜。帶著理解的心理解人物，現在我能理解的是輝夜姬，而等再過10年，也許我能理解竹取老翁一家了。而那時該是自己的小輝夜姬玩耍的時候了吧？以那樣的角色，人該怎麼做呢？也許那時我還得再看一遍《輝夜姬物語》。雖然可能高畑勳已經拍不動了，但看那時的輝夜姬一定又是另一種心情吧？
       再見，輝夜姬。 再見，高畑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