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罪：押井守的進階哲學

攻殼機動隊 無罪

可能是95帶給押井守空前的成功，在2004年他放開手拍了續作無罪。在這次的無罪裡押井守將討巧觀眾放到一邊，他大刀闊斧地用著極致到近乎炫技的畫面與鏡頭語言拍出來一部晦澀難懂的電影。相較於1995的第一部攻殼，淺嘗輒止般探討了押井守哲學觀的邊際，在無罪中他更為全面深化了圍繞著“攻殼機動隊”本身最為重要的哲學觀，在大段大段講哲學的過程中將劇情拆解的稀碎，和劇情中支離破碎的人偶一般。因此，無罪的觀看門檻在某種意義上很低：它有著最為華麗的畫面表現和運鏡分鏡，川井憲次出神入化的配樂，在視聽效果上實屬一流。另一方面，若僅僅只停留在表層音畫上，觀影體驗很可能只是：好看但看不懂的無聊片子。

關於無罪的音畫表現，相較於1995而言有了大幅的進步。在2004年就能擁有如此出類拔萃的畫質和流暢度，細節部分拉到極致，放到2020年的如今也毫不遜色。無罪整體的色調非常奪目絢爛，整體配色是一種詭譎般的豔麗，用色十分大膽惹眼。以一種油畫般的質感講故事，顯得故事本身縈繞著神祕氛圍，加之相當程度的暴力場景，整體觀感更上一個臺階。出名的場景如片中大段傀儡謠響起時頗具中國風的遊行場景，還有借鑑了香港的賽博朋克風格城市的畫面，以及在高空俯瞰遠東城市群時高樓林立，氣氛壓抑，卻配以橙黃的昏暗背景光。諸如此類的場景非常多，不光是色調鮮豔撞色感強烈，包括場景設計和構圖都屬實上乘，每一張都可以單獨截屏用來做壁紙。

關於人物設計方面，最為出彩的是人偶的設計。我個人感覺是有意將人偶的形象塑造成一種具有恐怖谷效應的人形，比如慘白裸體，中性短髮（感覺很像少佐），還包括人偶碧綠雙眼和鮮紅雙脣的細節色調衝撞如此，很多方面給人很難接受的印象。片頭關於人偶的拆解組合應該是以95版作為基礎，整體加入了3D元素，看起來效果更逼真且更震撼。片中大量使用了3D技術，在一些特定場景上很有效果，尤其是關於機械方面的3D效果非常的出色。在戰鬥場景中使用適當的3D能增強打擊感：如最末人偶戰中人偶們的踢腿，手刀等動作，拍的很有衝擊力。在一些大環境的渲染氣氛上也能起到效果，比如林中別墅以及別墅內部場景的描繪，通過流暢的分鏡加之3D效果，給人印象全面且深刻。

關於畫面的細節方面無罪做到了極致，在某些特定情節的運鏡上也很有講究。先說細節，本作中體現細節的地方很多，如開頭巴特射殺人偶一景，通過將人偶的部分剝落肢解進行細節畫面的呈現，達到非常震撼的效果。還有關於背景場景的繪製，這裡我不再贅述。包括許多戰鬥場景都有非常令人驚歎的細節流暢度，給人酣暢淋漓的快感。我印象較為深刻的是最後素子附身的人偶拉開控制閥時人偶臂用力脫節折斷，整條手臂撕斷的細節描寫非常有張力，讓人想起95末尾素子手臂被槍狙斷也有著類似的表現。關於這一點的細節處理，某種程度上也很好的加深了對攻殼主題的刻畫。

關於鏡頭，我不是專業的，只能隨便寫一點我個人觀察得到的東西。首先是頻繁出現“球面”的鏡頭，無論是人的視角還是狗還是後來出現的玻璃球，一種被放大、扭曲且是俯視的感覺非常有意思。我自己推測應該是以一種“神”或者是“ghost”的視角來拍，也很符合主題。其次是經常出現很戛然的單獨畫面，通過快速的切入和閃爍營造一種有些撲朔迷離，頗為玄幻神祕的氣氛。通過這種廣角式的全景還能體現一種很宏大的感覺。鏡頭語言方面我認為做到極致的一幕是林中別墅的鏡頭表現，通過劇情上三層疊加，鏡頭層層遞進，不僅切換加快而且每一次的拍攝視角都不同，給人感覺是從別墅的四面八方窺探陀古薩的行動，很有意思。

關於音樂，最為出名的是傀儡謠。這一首曲子有無數的REMIX版本，貫穿95-04兩部作品，在兩作均有的長鏡頭中有不同版本的出現。我個人更喜歡2.0版一點。這首曲子網上的評論裡出現了很多科普，我簡單複述一下，這首曲子大體融合了日本古民謠的旋律，整體才會聽起來如此詭譎神祕。除開這首出名的傀儡謠，在無罪中我還有兩首很喜歡的曲子。其一是River of crystals，頗具藍調氣息的抒情歌，用於巴特晚上喂狗的場景。一首歌隱晦地唱盡巴特難以言說的寂寞孤獨，以及對素子的一片深情，非常感人。其二是Follow me，是無罪的片尾曲。我個人理解是以素子的角度吟唱，整首曲子非常柔美舒緩，帶有超凡脫俗的感覺，既有情亦無情，歌詞寓意也很美。作為結尾曲相當相當合適。

關於無罪的劇情和哲學思想要說的更多。在這裡必須先解釋整個攻殼機動隊兩部電影的基礎哲學觀：靈肉二元論。靈即為GHOST，肉即為軀殼。攻殼通過引入義體來“逼迫”出對這樣一種哲學觀點的深思，究竟什麼是人，什麼是生，什麼又是死？在第一部95中通過草薙素子最後和魔術師融為一體，消失在電子海洋中引出了思考的序幕，在無罪中則是通過大量的對話和文學引用加深這一體系的構造。

本作劇情很簡單，以會殺死人類的人偶為線索，通過很支離破碎的敘事引出量販性玩偶，通過綁架真人少女複製GHOST讓玩偶更有魅力，但因為有了GHOST引發殺人的故事。老實說這個事按照正常敘事邏輯拍出來也只是很有噱頭的刑偵片罷了，但攻殼的精華不在於淺層的故事。要來看懂無罪，就必須對GHOST這個概念有更為深入的理解。和通常理解中的靈魂的寓意有一些區別，GHOST更偏向於一種人類本質的，邏輯運作模式，一種人類之所謂人類的獨特的內在架構。GHOST是人類存在的意義，只要有了GHOST就可以稱為人類，因此也就是一種靈肉二元論。肉是有極限的，在科技進步下可以通過義體改造突破極限。腦是有極限的，在科技進步下可以通過電子腦改造突破極限。當身體和大腦被全盤換成機械，那還是不是人類？95中甚至給出了最極端的例子：潛入電子海洋的連身體都沒有的素子，她還是人類嗎？從劇中表現來看素子比起說是人類，更像是一種接近神的存在。她摒棄了常人的喜怒哀樂，也突破了時空界限，草薙素子成為了永恆且虛幻的存在。在無罪中對這個思想進行了更為深刻的論述，那玩偶們被賦予了複製的GHOST，他們是不是人？這樣的人偶和人類應該也沒有什麼區別吧，那將自己全盤改造成人偶應該也是人類吧……邏輯便這樣一步步推進，將觀眾繞進了循環中。

答案其實非常簡單，也正是傀儡謠和那一句非常出名的“生死去來，棚頭傀儡。一線斷時，落落磊磊”的含義。無論存在方式如何，即使是人偶也罷，生與死實際上非常靠近。一線則是一種脆弱，存在是一種脆弱的含義，無論用何種承載形式也終有覆滅的一天。生與死和傀儡和人類一樣沒有區別，因為終將面臨覆滅，沒有永恆的存在。這個回答超脫了對一般存在形式的拘泥，將矛頭從人類的定義矛盾直接轉向了生死問題的探討，更上升到一種存在主義哲學的高度。而像素子那般的“人”，我願意冠以“神”的名字，她的存在在攻殼電影系列中應該已經昇華到了神。而神降臨人世，藉助傀儡之身，她原本又只是人類……三者便非常巧妙的構成一個整體，一個關於人類存在哲學的立論整體。

對生死的探討上升到存在與毀滅的境界，是非常難以企及的高度。片中所言“雀血惹人憐，魚傷無人問，有聲者幸也。”是對人偶同樣擁有GHOST卻因機械身份無法獲取認同而遭致異視的悲鳴，“無慾無求若林中之象”是對成神的草薙素子及略微觸及到這一部分的巴特，他們的精神狀態的描述。“明明是自己面容扭曲卻責怪鏡子”則是對異視人偶的人類的責難，“要理解凱撒並非需要身為凱撒”，“人本身就是上了發條的機器”，“未知生焉知死”……這些句子都是引用許多名作的名言，通過如此結合，拼湊出能略窺奧祕一二的樣子的話也算知足。

關於最後，攻殼無罪中的人物刻畫。不多，但非常精髓。押井守通過這僅有的一些溫情情感昇華了人類這個宏大主題，無論是巴特在夜中喂狗的思念，還是巴特與素子見面後為人偶披上的外套，還是陀古薩見到女兒送出的玩偶……人之所以為人，也並非可以全然以邏輯形式的GHOST理解，關於感情這方面，在整體的冰冷機械後帶來薄薄溫情，讓人長嘆，這是人類沒有錯。即使是素子成“神”，在ED中吟唱著FOLLOW ME ，那份溫柔亦有溫度。在肉體還是機械體上的糾葛沒什麼意義，女法醫曾說過人偶們最大的夢想是照看孩子，一種母性的本能。這一系列的情感湧動是最後昇華的點睛之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