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聲者幸

     就像我總是在別人開始複習的時候才預習一樣，就算是在喜好方面依然是炒冷飯的特質如同跗骨之蛆。卻往往並非突如其來的熱愛，往往在有著奇異的先兆下，那些不為人注意的蛛絲馬跡彷彿預示著我終有一天會沉淪下去，一見鍾情只是幼稚的幻想。
           上高中時習慣在書店隨意的找些書看，那時便注意到了一本叫做攻殼機動隊的書，尚是二逼青年（現在依然是）的我翻了幾頁……看不懂，真的看不懂，於是就默默的放下了，不過一直記在心上，因為作為二逼青年的我當時覺得自己沒有什麼看不懂的書，況且連我們學校門口那種弱智的書店都有賣的書我怎麼能看不懂呢……所以印象如此深刻，覺得有種不能對人說的恥辱感。前段時間在微博上看到了川井憲次為攻殼04年的劇場版所作的三首OST，《傀儡謠-怨恨みて散る》《傀儡謠-新世に神集ひて》《傀儡謠-陽炎は黃泉に待たむと》，只聽到了曲子剛開始時的一記記太鼓，便被深深吸引。曲子很長，不是每次都能耐心聽完，走在街上或是坐車時嘈雜的環境並不適合去聽，我固執的認為在夜深人靜時，戴上耳機放大音量才能去聽。這彷彿又是一個隱祕的徵兆，晦暗的昭示。在我尚不瞭解曲子背景時，對於其背後的故事自然十分好奇與嚮往，但是單憑網上搜來的對於攻殼機動隊的描述又能瞭解多少呢，海量的信息並不意味著深入的懂得，更加不會有多深的印象。在相對而言空閒的多的時間裡，我終於下載了久聞其名的無罪，在同樣寂靜的深夜，花了多出電影時長一倍還多的時間看完，覺得幾乎魂魄都要出竅。單聽歌曲便已震撼，邊聽邊配著電影陰暗卻又恢弘的場景，冷硬的未來科幻搭配巨大的神像遊街，叫我全身都忍不住戰慄起來，這樣說或許有些誇張，但當時的震撼卻的確至深。
                                    
          片頭的過場十分短暫，幽暗的小巷零星的豎著招徠顧客的牌子，陳舊的燈管發出暗淡的紅光或明或暗，發出呲呲聲響，營造出堪比恐怖片的氣氛。高大的義體人巴特面無表現的越過大片的鮮血與散落的肢體，看到巷子拐角處歪歪斜坐的人偶，繼而是乾脆利落的搏鬥。我只能說日本不愧是盛產恐怖大師的地方，幾個打鬥的動作都能拍得令人背上發寒，人偶以不可思議的角度扭曲的肢體和面無表情的清秀面龐——說是清秀，我更想稱之為詭異的美，蒼白而毫無血色，卻是極豔麗的紅脣，翠綠中滲出絲絲藍意的眼眸，漆黑的鬢角彆著一朵盛放的純白百合，紅色鑲白邊的衣袍鬆鬆遮掩著身體，嬌小的乳房大半個都裸露在外，隨著身體的動作而時隱時現。只是我相信任誰都起不了半分情色的遐想。巴特的重拳落在少女身上，人偶狠狠的撞擊在身後的牆壁上，簌簌落下的灰塵中，人偶因受到外力損害而不能正常接受指令運作的身體以奇怪的形狀扭曲著，她顫顫巍巍的轉過頭髮出嘎吱嘎吱的聲響，扒開自己身上的袍子，“救命……救命”，微弱的呼救聲中，人偶十指深深的扣進自己袒露的胸膛，將那慘白的皮膚撕裂開來，露出光滑的球形關節，以及猛然爆裂，彷彿內臟一般噴射而出的導線與機械構造，“她”抬起頭，面孔以十字狀從中裂開，精緻的皮相瞬間蛻成淒厲的金屬骷髏。
             火光閃耀，一粒子彈貫穿人偶的身體，在冷酷如機器般的巴特不能自抑的悚然表情下，電影正式開始。隨著電影的名稱以及製作人員姓名的彈出，耳邊響起的正是《傀儡謠-怨恨みて散る》，太鼓重擊，振鈴清涼，滄桑卻高昂的女聲合唱響起。一粒仿若卵子的細胞接受來自四方八方如同精子的細胞射進內部，進而時間加速，數十個週期的分裂被濃縮在以秒計算的時間內，生長成的卻是極為精密的機械，如同蜘蛛網般精細的脈絡向著四周延伸，水流湧動的聲音在耳邊響起，在漆黑一片的水底，漸漸成形的軀幹、雙手、面孔。向著水面上方的光明處緩緩升起，在出水的一刻，音樂達到高潮的瞬間，同人類一般無二的面孔上半掩的雙眼驀然睜開，圓形的青藍瞳孔清晰的浮現出複雜的代碼，光影流轉，交錯不息。
         一日一夜，縱使無月照日夜，鵺鳥悲啼一如常，我覺回首花將散，彷彿慰心滅無形。眾神集新世，夜明鵺鳥啼，花開向神祈，此夜生身哀，夢已逝，吾含恨凋零。
        追凶的過程中揭開了大的陰謀，這並沒什麼稀奇的地方。巴特和同伴查找到了擇捉島，他稱之為“舍利塔群”。同現代的飛機樣式有著巨大的差異，有著如同大鳥雙翅般的機翼的漆黑飛機在塔間穿梭，成群的飛鳥在其左右翱翔，鳴叫清晰入耳，飛機緩緩降落在塔頂的一刻，彷彿有著神力般懾魂震魄的吟唱再度響起，蒼茫渾厚又有些哀婉，再度覺得果然不管是人生閱歷還是經歷都不夠的年輕人是無法將這樣的歌曲發揮到淋漓的境界。當我看到西田和枝社現場演唱這三首曲子時，腎上腺素簡直飆升到了令我窒息的地步啊。
                                        
        頭頂是未來科技精華的凝結，下方的街道卻是古老的民俗遊街。尖尖的簷角挑起，映著遠處沉沉的落日。巨大的神像在同樣巨大的船隻上緩緩移動，船頭繁複的雕刻五彩斑斕，模擬出的象鳴與虎吼伴著祭神般的合唱，船上的人們穿著戲服般的長袍舞動，莊嚴肅穆卻又帶著一種奇異的不真實感。紅色的燈籠閃爍不定，帶著神鬼面具的孩子在街上嬉戲奔跑，小小的身影化作一條迷濛的線，整個場景令人如墜夢中。

         在這些每一幀都可以截下來當做精美原畫的場景背後，是幽幽又夾雜著撲面而來的遙遠神祕之感的樂曲合唱，歐式的和聲又混合了古老東方宗教式的唱腔——《新世に神集ひて》：虎鶇悲啼亦如昔，暮然回首百花殘，宛似心慰要無蹤。諸神集新世，夜明虎鶇啼，花開向神祈，浮生空自哀。夢已逝。在吾生世，悲運纏身（浮生空自哀）。夢已逝，恨飄離。
         巴特與搭檔找到了能夠提供線索的人，在逼問的時候，搭檔看到了殘破的牆壁上寫著的數行詩句：生死去來，棚頭傀儡，一線斷時，落落磊磊。這四句詩在此後的場景中多次出現，它像劇中其他晦暗的隱喻一般，背後隱藏著的是不可廣而告之的用意。這些隱喻，包含了論語、聖經、希臘哲學家與歐洲科學家的語錄，這些惱人的臺詞像是古往今來那些故弄玄虛的神祗旨意，偏偏不將那背後所隱藏的真實意圖坦白告知於你。我花了一倍多的時間看完電影的原因也正是我對自己的知識量與理解能力有清晰的認識，不得不不斷暗下暫停鍵，仔細琢磨那言語談話的背後所隱藏所代表的用意。但首先我得弄清楚押井守的世界觀，然後再去搞明白細枝末節。
         他的世界觀怎樣我當然不敢做什麼評價，未免班門弄斧（其實是我的知識太貧乏而且腦容量不夠……）。曾給我留下深刻印象的日本動畫大師級人物大約只有宮崎駿、今敏、手冢治虫與富野由悠季，除此之外便是押井守了。最和我口味的也是押井守了，他製作的電影與川井憲次的音樂結合在一起，簡直完美至極。95年的劇場版我還沒來得及看，正在補著一二季，本來菅野洋子為其創作的rise已經是珠玉在前（超級喜歡聽這首啊啊啊啊啊！），沒想到真的是沒有最好，只有更好。

         巴特的搭檔迷失在疑似體驗的迷宮中，重複著有些微差異的經歷卻不自知，一遍遍的奔跑在同樣的路上，經過同樣的建築，卻在剎那驚醒時發現這不過都只是一瞬，他依然端著打著小小白色漩渦的淡紅茶水，站在原地。這不免讓我想起盜夢空間，真實與虛幻交錯，令人無法辨得清楚。
         劇末激烈的槍戰與打鬥，與之相配合的卻不是快節奏的音樂，而是第三首傀儡謠，《陽炎待黃泉》。蒼白赤裸的人偶，迅猛凶狠的動作，凌厲果斷是因為沒有人類的感情嗎？結局令我覺得十分發寒。黑幫組織紅塵會從各地用各種手段擄掠來的孩童，LocusSolus公司將他們的ghost，即靈魂，剝離肉身，灌進人偶的身體中，這樣的人偶果然大受歡迎，是因為買主無意識的被人偶中深埋著的弱小靈魂的掙扎呼喊所吸引嗎？再回想起片頭那一聲聲微弱有如夢魘般的求救，配合人偶毫無表情的面孔，就算看慣了恐怖片，也仍然為了這並非恐怖片的橋段而出了一頭汗。

        陽炎待黃泉，花開向神祈，浮生空自哀。夢已逝，恨飄離，恨飄離。常暗百夜悲，來生祈皇神。
       人偶，即傀儡，是否真的沒有感情？人類為何一意致力於製作出與自己如此相似的物體？如果說生命本身便是令人敬畏無比，人類只能研究，而只有上帝能擔起創造的使命，那麼人類這樣的行為是否帶著瀆神的意義，但若承認上帝的存在，人類本身便有著原罪。人類如此渴望製造出與自己相似的物體，是因為孤獨？卻又要制定下三大定律，一邊質疑自己這種瀆神的罪行，一邊又不可抑制的進行著探索，矛盾至極。或者說，到底什麼才是真實，什麼才算是真正的人？難怪黑客帝國的大部分創意來自於攻殼，這可真是一個令人著迷的難題與悖論啊。

       藉助人偶的身體現身的“少佐”臺詞不多不少，依然是佛謁般的充滿了隱喻的話語，“獨步天下，吾心自潔，無慾無求，如林中之象。”不過最觸動我的，大概是一句：“鳥血惹人憐，魚傷無人問，能發聲者是幸福的。”被拯救出來尚是人類的小女孩，還可以大聲的哭喊出“不想變成人偶”這樣的話，但人偶，或者說被裝進靈魂的人偶，卻什麼都說不出了。

       所以說，有聲者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