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海戰記》（Vinland Saga）作為一部出色的嚴肅向作品，至少有兩點是其他商業爆款難以望其項背的：其一是其厚重的歷史感，其二其對人物心路的認真刻畫。這兩者又相互交織、缺一不可，因為很多人在看影視文學作品時會陷入誤區，用自己的價值觀去評價人物的塑造，而沒有把人物放在作品的語境中去理解。《冰海戰記》的歷史設定是中世紀中期的開端，時值維京人肆虐歐洲的亂世，羅馬帝國的榮光逝去已久，而現代基督教國家尚在孕育之中。劇中所涉及到的諸多政治形態、人物信仰話題都讓我想起當年陳斯一老師的政治哲學課堂，想來如果邀請他看完這部作品再講講自己的闡發一定會很有意思。
作為整個系列的序幕，《冰海戰記》的第一季大體上有三條明面上的短期主線，包括了托爾芬的復仇、阿謝拉特的計劃和克努特王子的覺醒。除此之外一條貫穿始終的主線，即托爾茲的解甲歸田還有眾人對自己心目中的理想鄉的嚮往。托爾茲、托爾芬父子是我們看到的第一組主線，《冰海戰記》在這裡略顯慢熱地刻畫了托爾茲這個天下無雙的維京戰士身上所發展出的絕對和平主義信念，以及他的兒子托爾芬為他走上覆仇之路的傳統開場。托爾茲這樣的形象在現代社會中可能顯得不太奇怪（實際上也極其難得），但放在中世紀特別是維京人中無疑是完全格格不入的。維京人在所有衍生出的影視作品中最突出的標籤就是尚武，只有戰士才能在他們的社群中得到真正的尊敬。至少在《冰海戰記》的前半部分，我們看到的完全是一幅力量的圖景，道義幾乎無處尋覓，托爾茲不被理解，耶穌像也受到嘲笑，因為他殉難的身軀是那樣瘦弱，在維京人的眼中只是一個弱者。
為了復仇，年幼的托爾芬被迫融入了這樣一個奉行叢林法則的世界，手上沾滿了血汙，眼神中也只有空洞的憤怒。他的力量確實像所有少年主人公一樣不斷成長，但是正因為他所要為之復仇的父親是一個厭倦暴力的和平主義者，才使得他的復仇顯得荒謬和讓人心寒。很多評論對這部劇作的意見在於主人公不討喜，這裡就涉及到了一個理解作者用意的問題。《冰海戰記》系列明顯走的是欲揚先抑的路線，序幕中的主人公不討喜，恰恰在於作者就是要先塑造這樣一個被仇恨變成混蛋的形象，而不是一個看似正義卻單薄的熱血少年。不過，托爾芬的內心中仍然埋藏著尋找救贖的種子，他幾乎從頭到尾都厭惡戰爭，抗拒被人視為維京僱傭兵團的一份子，並且一直嚮往著年幼時聽到的那個名為文蘭的理想鄉。在已經成為他生命唯一目的的復仇因為仇人阿謝拉特的自我犧牲而徹底成空後，托爾芬才能得到真正脫胎換骨的成長。
阿謝拉特被稱為《冰海戰記》第一季真正的主角，甚至被譽為近年來塑造最為成功的反派人物。不得不說一個有魅力的反派早已是現在高分動漫的標配，《鬼滅之刃》裡的大BOSS無慘除了顏值之外毫無可取之處反倒是不走尋常路了。雖然我不太願意輕易使用“正派”“反派”的標籤，但從第14集屠戮無辜村民的情節就可以確認，作者從未打算把阿謝拉特剔除出惡人之列。然而身為丹麥和威爾士混血的阿謝拉特自身也是矛盾的，他和托爾芬一樣為了復仇而習武，為了自己的目標而跟著僱傭兵團燒殺劫掠，卻又從心底厭惡與自己朝夕相處的維京戰士，也厭惡有著一半維京血統的自己。在他看來，這些崇尚暴力和私利的人是“不美麗”的，是文明墮落的產物。他真正的認同來源於母親的凱爾特-羅馬血統，這一點在最後一集屬於他的高光時刻中得到了彰顯。他身披羅馬式的白色長袍，將自己的拉丁語真名昭告天下，為了守護自己的家鄉和自己效忠的君主砍下了丹麥國王的頭顱，以一種羅馬英雄的壯烈姿態犧牲了自己，真正成為了自己姓名中那個拯救威爾士的英雄Artorius。可以說，阿謝拉特的一半在弱肉強食的世道混得如魚得水，而另一半卻在不斷地回首羅馬逝去的榮譽與德性。
阿謝拉特能夠真正地做自己，原因在於他終於遇到了讓自己值得為之獻身的君主——克努特王子。與阿謝拉特不同，克努特是一個望向未來的角色，他從一開始就是維京貴族中皈依基督教的先行者，將來則會以克努特大帝的身份將他的信仰傳播到整個北歐世界，而他的民族也終將被基督教所馴服。《歐洲中世紀史》中寫道，“11世紀，斯堪的納維亞正處在文明化進程之中，克努特就是受此影響長大的。他不再是個為所欲為的野蠻的維京人。他頒行法律，施行基督教，保衛和平。”在《冰海戰記》中，即便是後來覺醒走上了稱王之路，克努特也依然反感並儘可能避免無謂的爭鬥。劇中演繹更為出彩的一點是讓他通過對信仰的質疑獲得了蛻變，對上帝的失望讓他轉而走上世俗君主的道路，這將會讓他越來越接近他父親那樣的“王冠的奴隸”，而重拾“愛”也許才會帶來第二次的成長。
《冰海戰記》的三條主線實際上是殊途同歸，三位主人公都在或即將一步步接近自己心目中的理想鄉。無論是托爾芬的文蘭，阿謝拉特的阿瓦隆還是克努特想要自己建立的人間樂土看上去似乎都是虛空飄渺的烏托邦，是亂世中的希望。然而單從精神境界來說，托爾茲或許已經捷足先登了，他才是《冰海戰記》真正的靈魂。托爾茲的給兒子留下的遺言是“真正的戰士不需要劍”，那麼需要的是什麼呢？答案其實不難猜到，是“愛”，不是具體的愛，而是一種無差別的人間大愛。原作倖村誠自己也在採訪中透露，他想要用漫畫家生涯闡釋的“愛”是“agape”，這個詞彙來源於基督教思想，本意是人類對上帝之愛的模仿，也可以說是博愛。托爾茲執意出重金贖回一個素不相識的奴隸，執意保全每一個想要殺死自己的僱傭兵的性命，是因為他平等地愛每一個世人。這樣的境界或許就像文蘭一樣遙不可及，但也並非沒有先驅者在前。《冰海戰記》才剛剛拉開序幕，作為觀眾，我期待看著故事中的主人公為了那片心中的理想鄉，為了諸神黃昏中的那一抹亮色而揚帆遠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