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時候在少年宮學素描，一天放學，偶然在樓梯道看見這張海報，腳步立馬就挪不動了。黃昏，紅楓，斑駁樹影，身著白色狩衣的神祕男子，穿破洞牛仔褲的元氣少年，以及中間未完待續的棋局，立即把我這個在素描班摸魚的小混子蠱惑進了圍棋班的陣營。
後來，我知道了這部動畫叫棋魂，裡面有一個劉海顏色異於常人的缺根筋男孩，一個容貌俊美的千年老鬼，還有一個和千與千尋白龍長得一模一樣的眼神像翡翠一樣冰冷的小傲嬌。
缺根筋男孩很皮很勇，活潑好動坐不住，卻是個圍棋天才；千年老鬼意外地可愛，最喜歡看他變成豆豆眼賣萌地喊“小光我要下棋~”；小傲嬌是真的傲嬌，每次都假裝不在意地和主角擦肩而過，聽到對方的消息後卻又是被雷劈過一樣的表情……
還有小明，和谷，伊角……每個角色都是一個故事，不知不覺中，棋魂已經帶給了我太多的回憶。雖然最後，我還是沒把圍棋繼續下去，但猶記得無數個下課後的傍晚，走在回家的路上，腦袋裡自動播放著那首經典的片尾曲，我模仿著主角的樣子抬手，落子於空氣。那時候我的棋技雖然菜得離譜，但覺得自己好像擁有千軍萬馬，正指點它們相互攻伐。
1. 陰翳、物哀
日本人大抵都是有些“物哀”情結的，小時候我還渾然不覺，只知道看到每集開頭，佐為回憶宮廷往事之時，那昏黃的配色，陰翳的宮闕，以及落寞孤寂的身影，給我留下了一種哀愁的記憶。日後想起《棋魂》時，首先想到的也是那些飄零的紅楓，以及一抹煢煢孑立的白衣。
大學一二年級期間，重溫了不少童年時期看過的動畫，如《浪客劍心》《十二國記》等等，搭配上老番特有的畫風，這種哀愁的感覺也愈發明顯。之前讀過一些書，發現“物哀”一詞恰到好處的概括了那一時期日本動畫的底色。
谷崎潤一郎在《陰翳禮讚》中寫道，“美不存在於物體，而存在於物體與物體所製作的陰翳的花樣與明暗之中”。同樣，我認為棋魂的定位雖然是一部熱血少年番，但其中陰翳與物哀的部分是不可缺少的亮點以及內核。
編劇很巧妙的設置了佐為這個角色，他是曾經指導天皇下棋的棋師，超然出世，然而他短暫的一生是一場徹徹底底的悲劇。千年前他有所有苦情男主的一切特質：美、強、慘。他總是伴著深秋凋零的楓葉出現，象徵著生命短暫而無能為力。
可以想象這樣的佐為在幽深宮閣內下棋，大抵是陽光很難照到的地方，擁有分外蒼白而修長的手。
其實想一想，圍棋的棋盤與棋子也有一種獨特的物哀韻味。有一集佐為介紹到了棋盤的材質，雖然我印象不清，但記得中國與日本古代用來製作棋盤的木料是很考究的。查閱資料得知，現在的實木棋盤常用的木料有紅木、樺木、樟木、椴木、楓木等，日韓還有桂木、檜木、公孫樹（銀杏）系列等棋具，還有一些棋具如以前的老黃花梨棋盤，現只能留存於畫中了[1]。除棋盤外，棋子的用料和打磨也需要工匠付出心血，棋子一般採用卵石、翡翠、瑪瑙、陶瓷，在形制上，唐朝以前是兩面凸的，宋朝以後逐漸變成一面凸一面平[2]，貴族還會在其上加以紋飾。（動漫中，可以注意到日本用棋是兩面凸的，而後幾集在中國道場時，所用的圍棋是一面凸一面平的，足可見製作精良）棋子打磨圓潤，厚度大小皆有講究，白子通明，黑子沉穩，光澤並不耀眼，而有一種渾厚溫潤的肌理，又如谷崎潤一郎所說，“悠久文明的瑣屑都積聚在這團渾厚的濁雲之中”。
中國古詩中也常用圍棋表現出清寒之感，如“閒敲棋子落燈花”“映竹無人見，時聞落子聲”，日本俳句也同樣如此，夏目漱石曾寫過：“盛り崩す/碁石の聲の/夜寒し”。翻譯過來就是，“繁華零落，孤寂寒夜裡，棋子落下之聲”。圍棋自身所蘊含的東方審美中的“清寒、孤寂”的韻味，為《棋魂》鋪開了一層古雅朦朧的底色。
動畫中，不僅是佐為，塔矢亮同樣是一位帶著陰翳感的角色。他擁有清秀得如同女孩子的容貌，第一次出場時，坐在棋館最裡面的位置，一個人，黯淡的光照在他白淨的臉上，背景是一株古典松樹盆景。我很欣慰真人版還原了這株松樹，這個細節很好地反應出小亮的家世、性格以及身份。他是那種被妥善培養的孩子，出身於圍棋世家，教育模式完全封閉，幾乎沒有同齡的朋友，高超的棋技也使他對他人抱有一種冷淡的疏離，儘管他早已學會了用笑容去掩飾。
東京棋院會館最上等的對局室名為“幽玄之間”，私以為很適合這個孩子的氣質，他就像被束之高閣的精美瓷器，一件易碎品，也是所有人目光的焦點。但是他又絕非人們想的那麼易碎，他有鋒芒也有強韌的意志，雖處幽靜之處，但心有猛虎，日復一日等待著那個屬於自己的對手……
這裡就不得不提到本作的第一主角，近藤光。
2. 神說、要有光
上面談論了那麼多“虛”的東西，有矯情之嫌，所以現在我決定換個風格聊一聊小光。之前說過《棋魂》的定位是一部熱血少年漫，所以它必然有一個陽光燦爛的主角，以及打怪升級流的酸爽劇情，畢竟，老講那些物哀之類的東西也不行，我們都需要向前看。
「能找到一個目標併為之奮鬥的人，一定是很幸福的。」
小光是我小時候會特別喜歡的那種男主，因為很自然地就能代入自己，我們同樣莽撞、大大咧咧、有點小聰明，一副天不怕地不怕沒心沒肺的模樣。不過隨著往後每次重溫《棋魂》，對這個角色的看法也發生著微妙的轉變。
說實話，小光有時候挺欠揍的，就是個活脫脫的熊孩子。他會出爾反爾，會有小自私，不考慮佐為的感受，還經常凶自己的青梅竹馬。整部動畫中每個人物都很真實，唯獨主角有點虛假，在道場內其他人都為了比賽拼死拼活、為放棄圍棋還是堅持下去這個永恆的難題而掙扎時，唯有主角憑藉著佐為外掛一騎絕塵，僅用三年就達到了許多人一輩子企及不了的高度。這樣的順利讓我覺得不太公平，我會去同情說出“就是因為我能下出這樣的棋，所以永遠無法放棄成為職業棋手”的奈瀨小姐姐，因心態不穩錯失晉級機會的伊角學長，還有知道自己沒有天分，早早退出了院生行列的海王主將。小光是被神選中的孩子，而我們只是一個又一個的平凡人。
劇版棋魂中海王主將說過，“有些東西就算放不下也不能一直頂著”，對於我這個曾為夢想撞過南牆的傢伙來說，這句話很有值得深思的意義。
當然，我討厭小光嗎？答案是否定的。事實上我喜歡這個孩子，尤其是在現在的人生階段。這樣一個雖然虛假了點、但永遠陽光向上的少年對我來說就像一根救命稻草。如今重溫《棋魂》，我真的特別特別羨慕小光燦爛的笑容、落子時的勇敢堅毅，還有他身上那種純粹的少年意氣。
“在虛構作品中尋找真實感的人都是傻瓜”，是啊，我就是喜歡看到這樣一個開掛又天才的男主不斷成長，完成我可能無法完成的人生。就好像有一條長路，夕陽拖了好長的影子，小近藤光揹著書包站在前面路的盡頭，轉身對我說，“追上來啊，你再不走我就先走啦”，本來我的身體很重，穿著西裝打著領帶拎著公文包，一個典型的社畜，可小光回頭看我的時候，我好像突然變成了小孩子。於是我輕快地跑起來，像一隻莽撞自由的鳥，和他一起奔向前方金黃的光芒之中，童年時那些光怪陸離的夢想又在我眼前重新鋪展。
王小波有段話，“那一天我二十一歲，在我一生的黃金時代。我有好多奢望。我想愛，想吃，還想再一瞬間變成天上半明半暗的雲。後來我才知道，生活就是個緩慢受錘的過程，人一天天老下去，奢望也一天天消失，最後變得像捱了錘的牛一樣。可是我過二十一歲生日時沒有預見到這一點。我覺得自己會永遠生猛下去，什麼也錘不了我。”
我想，小光就是一匹會永遠生猛下去的小牛，雖然他也迷茫過，懷疑過，退縮過，但每次都不會放棄。只要看到小光的圍棋，我就覺得世界上永遠都有希望。
3. 傳承之路
絮絮叨叨了這麼多，終於寫到最重點的部分，傳承。
方形棋盤與圓形棋子象徵著天圓地方，盤面361個十字形，代表著宇宙的起伏、動靜與升降。棋子的黑白搭配，象徵著晝與夜、光與陰、明與暗的對照[3]。圍棋起源於中國，據傳為堯帝發明，以洛書河圖為原本。想必第一個發明圍棋的人一定參悟了宇宙的玄奧。
我常覺得棋盤就像是星盤，古人常用星象占卜，其實與下棋類似，都是一種數理推演。天上的星星也許早就規定好了每個人的命運。每個人的人生對應著不同的星象，而不同的星象就像不同的程序代碼，占星的過程是記錄代碼、解讀代碼，所以才能預知一個人的命運走向，而下棋正是化用了這種編程的規則進行博弈，既可以模擬戰場、也可以模擬人生，或是模擬更大的東西。
（好了，上面那段核心思想是讚歎一下我們老祖宗的智慧）
這幾年圍棋漸漸淡出公眾的視野，老祖宗留下的東西被一點一點遺忘，可悲可嘆。不過，好在有《棋魂》這樣的動畫，把圍棋的精彩之處告訴了一代年輕人。我特別喜歡動畫中SAI在網上下棋的橋段，幾千年前的東西活過來了，成為江湖上一個傳說，實在太酷。《棋魂》 又何嘗不是另一種形式的SAI呢？畢竟，這麼多年過去了，每當提起來時，我們還是會回憶起當年沉迷《棋魂》甚至被蠱去學棋的那段日子，它像SAI一樣已經成了一代人的情懷。
小光的圍棋是“傳承”，當他從佐為手中接過扇子時，我就知道貫穿在圍棋裡幾千年的那種精神已經傳下去了。小光說他的圍棋是為了“將遙遠的過去，與遙遠的未來連接在一起”，這是怎樣宏大的格局，也是這幾年最讓我感到震撼的一句話。
前段時間聽說《棋魂》翻拍了真人版，跑去看了幾集，拍得算是用心。我想這也是一種傳承吧，可以讓國內更多的年輕觀眾瞭解到圍棋的魅力。只是偶爾翻翻微博，lofter，看到曾經《棋魂》的討論度逐漸被新的真人版刷下去，心裡感到有點落寞罷了。
就好像小光在繼續行走，而身後的那個佐為已經慢慢消失了。
也許我真的老了吧。
最後引一句古劍奇譚裡的話作為結尾。我想，當老祖宗看到現在還有這麼多人還下著圍棋，還有這麼多人傳承著文化，還有這麼多人奮鬥在各行各業，懷揣著“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的意志時，他一定會說：
“這紅塵三千年，我已看過。甚是感佩，甚是欣慰。”
參考資料
[1] https://zhidao.baidu.com/question/576994201.html
[2] https://wenku.baidu.com/view/af467a77370cba1aa8114431b90d6c85ec3a8888.html
[3] 何雲波;劉金.論日本棋道的審美精神.河南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20年(06):124-129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