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的內側，世界的卵殼裡

寫給雲的少革安利｜輕微劇透預警

日本動畫片用很多有趣、和諧的方式解構這個世界，與此同時，用幾近殘忍的方式分食處於世界裡的人，尤其是青澀時期的人、富有脆弱感的少年人。在動畫片裡，你看到人與幽幽浮動的未知之間，一種搖搖欲墜而具有美感的關係，它將少女的不成熟做成維持守恆的原料，源源不斷地投入齒輪傳動的世界機器，它把人與人的溝壑分裂開，使之與一座山一樣龐大，於是在年輕的時候，人們受強烈的分離感驅使，原始地擠作一團，用倭猩猩的方式互作慰藉。日本的動畫片裡，人群被這樣細密地縫合，又被這樣切割成碎片，很多時候，唯一不變的是，自我與群體的意識之外不曾被顛覆的世界。

《少女革命》中，幾原把世界比喻成一枚封閉的卵。在整部片子裡，這個比喻被挑出來強調、時時存在：

若蛋殼不破的話，雛鳥將無法誕生而死去

我們就是雛鳥，蛋則是世界

若是不打破世界之殼的話

我們將因為無法誕生而死去

將世界之殼破壞吧，為著讓世界革命的目的

少女革命裡，女主第一次狠狠觸及世界的障壁，便被一股不知來處的力量拯救，緊接著，在開頭不明所以、結尾卻宣告為必然的影響下，她萌發不合常理的願望：Utena決心要成為王子，這便是她第一次嘗試去打破世界的蛋殼。

因為要成為王子，Utena在我們所熟知的世界裡特立獨行，不穿校服裙而換成褲裝，又命運般捲入薔薇新娘的爭鬥，從此所受非議紛紛。這個時期，因為種種阻力，觀眾清晰地看到，Utena實質上仍困在世界的蛋殼裡。站在第三視角，一切信息都唾手可得，於是我們很容易地產生這樣的認識：人，無論是什麼樣不同的人，即使是Utena這樣思維超前、異想天開的人，都生在目前這個大同小異的世界裡，而不能認知世界之外的東西，因此絕大部分人所能觸及的邊限是一致的。在這種情況下，Utena本沒有純粹的自我可言。當初要成為王子的Utena，她的願望本身也就不完全是自己的，於是，我們自然而然地要按人類普遍的標準去否定它，我們這樣說：Utena想要成為王子，但最終她成為了自己。

在一部強調自我解放的動畫中，成為自己固然是很好很好的結局，但若不用巧妙的方式闡釋自我的定義，“成為自己”這個概念便會被抽去賴以生存的土壤，變得過分理所當然。幾原在這裡用了很好的敘述手法，一種利用了世界對我們的規訓，因此極盡狡黠的敘事詭計——直到最後，最初的“王子”，他的真身才被輕輕揭開。罩在王子身上的帷幕被揭開的那一刻，“最終成為自己”這一觀眾自發的假設被徹底擊碎，如祈願世界革命的角鬥場一般紛紛碎裂而下，變成了絕對的偽命題。幾乎同時地，王子這一概念被完全顛覆。幾原應知道，如果只是否定，便會形成悖論：成為王子首先不是完全流俗的，其次，也並非一定成功救贖公主。在人類都接受著類似規訓的社會裡，成為王子，是每一個正常人都想得到，幾乎可以說是觸手可及的蛋殼邊限，然而若要成為王子，其間的路徑卻不能預測、不得而知，因此，正是在這樣不可預料的路途之上，經歷了無數次的絕望，Utena才因為自己走出的道路而成為自己，這樣的Utena，其實早在第一次被拯救之前，就已經是王子了。

少革最後一集，Utena用盡一切、重重地反抗世界，而後燃燒殆盡般消失於世界。這不是失敗、不是未竟的悲望， 顯而易見地，她已成為掙脫蛋殼的雛鳥，繞過本是必然的死亡，如今只需不停地朝新的方向飛去。因此，薔薇新娘卸下裝束，走出代表桎梏的學園，也因此，幾原邦彥在最後一刻，牽起兩個解放的女孩共同的心緒，在合影之上，留下整個動畫裡最純粹最美麗的一句期望：

總有一天，將一同的閃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