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與千尋》：具象化的時間以及宮崎駿的溫情

（這是一篇對《千與千尋》大開腦洞的解讀，請在看完影片之後閱讀）

《千與千尋》不屬於我在第一遍看完之後就很喜歡的電影。毫無疑問，在最表層它有著動人的音樂和出色的影像，故事本身也非常豐滿。觀看本身就是一種純粹的視聽享受。

但我又總覺得抓不住電影背後的東西，似乎有眾多的符號和隱喻集中在這個故事中，但我找不到一個好的辦法去統一。

直到時隔多年再次觀看，才發現有些東西，確實是需要時間和經歷才能去理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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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初最令我著迷、同時也是最讓我糊塗的一段，就是大海上電車的段落：千尋帶著被變成老鼠和蒼蠅的湯婆婆的兒子和寵物，以及那位神祕的無臉男，去錢婆婆那裡營救白龍。

通常來說，作為“營救任務”的一個過程，其他電影絕對不可能像《千與千尋》一般處理這個段落：安靜柔美的音樂，配合夢幻一般的場景，測過頭望向前方，鏡頭還給了千尋一段時間挺長的特寫。

而在此之前發生了什麼呢？

首先是白龍的身份被千尋知曉，然後是無臉男剛剛從巨型的饕餮變回原形（都是在千尋的幫助下）——按理說，觀眾此時應該在期待一個“解謎”的段落，白龍會如何？無臉男是什麼來歷？

但電影毫無解謎的意思，整個段落沒有任何對話。只有風景，只有乘客，只有音樂。這是整個影片中節奏最為舒緩的一段——一個昇華式的段落。

有的人把它稱之為“空”，並結合其他日本電影以及日本文化，去討論這一段之於電影的意義。

之前對這個段落的理解，就只覺得是一個很出彩的變奏。

現在看來，電車軌道所代表的，是具象化的時間。

當然，這並不是那種傳統意義上科幻題材式的“時間旅行”，而是象徵式的、散文式的時間旅行。因此，不要太糾結於邏輯性。

電車第一次出現的時候，是剛剛進入邊界的時候，此時的電車在觀眾眼裡還是正常的電車。後來水淹沒軌道時，千尋與女同事小玲聊天，小玲說到：“以後我一定要到其他地方看一看”。

此時，電車體現出的還是更多的空間屬性。

但當鍋爐爺爺說到“這輛車只有去的路，沒有返程票”的時候，似乎就不那麼簡單了——一去不回的東西，似乎只有時間。

當千尋出發之前，身邊人反覆叮囑她：“你一定要回來呀”。

為什麼？

因為在時間上旅行的人，不能回頭，不能返程。

而千尋是怎麼回來的呢？

是白龍把她帶回來的。

當時發生了什麼？

千尋回憶出了白龍的姓名。

而“回憶”，就是在重返過去。

鏡頭從俯瞰的角度裡拍到了他們下方的電車，正沿著他們相反的方向運動。

此時，他們正在逆著電車的方向，也就是在追溯過去。

如果把這個世界看做千尋的想象，或者是某種生活的寓言，那麼在腦海中往返於時間，自然也可以看做是出發和返程了。

因此千尋踏上電車，其實是象徵著人生狀態的前進。

無臉男在上車之前吐掉了青蛙，後者代表的是湯屋中沾滿了世俗氣息、滿眼都是砂金的人，青蛙躺在水面上，原地不前。

他根本不屬於這趟旅途。

小玲送千尋到站，在我看來是藉著千尋完成她“以後要離開這裡去對面看看”的願望。

但她同樣也曾迷醉於無臉男的砂金，不知道以後的她是否還能夠離開湯屋。

旅途的終點是錢婆婆的家。這個長得和湯婆婆一模一樣的人。

為什麼要把錢婆婆和湯婆婆設置成一對雙胞胎？為什麼她們一模一樣？

有人說，這是硬幣的兩面，湯婆婆作為油屋的權力最高者，代表著這個小社會最頂層呼風喚雨的人，她的另一面是性格相反、隱居田園的錢婆婆。

如果你接受我的看法，把電車軌道看做是具象化的時間，那她們其實是同一個人——錢婆婆是未來的湯婆婆。

別忘了，錢婆婆的手指上依舊珠光寶氣，她依舊是一個管理者——但她已經不需要運營油屋這麼龐大複雜的服務系統了，因此她對待孩子、對待工人的心態完全不同，和善的多。

白龍受命去偷的是個印章，在我看來是一種話語權的象徵——印章來源於千尋的善意和努力，她清潔了汙垢，換來了治病的苦丸子，讓白龍吐出了印章，並歸還給錢婆婆。於是，這其實是個“良心退休資本家戰勝貪婪的資本家”的故事。（千尋的作用是，如果沒有千尋，油屋是洗不乾淨河神的，也就沒有丸子，湯婆婆和錢婆婆在鬥爭中誰都拿不到印章，只能爛在一心想學魔法的白龍肚子裡了）

這是宮崎駿的善良之處吧，即便是湯婆婆這樣的人，也給予了一個這樣溫柔的未來，而不是迷失在權力與金錢中。

這樣看的話，“記住名字”就比較容易理解了。

“被剝奪名字並逐漸忘記”，指的是在上層力量的管理之下人的異化，受僱於湯婆婆的人成為了機器上零件的代號（更恐怖的是搬煤炭的工人連代號都沒有），從此忘記了自己，習慣了油屋，走不出遠方。

而千尋走到時間的另一端，認識了湯婆婆的另一面，並在她的啟發下回想起了白龍的名字，“找到名字”是一種對曾經田園的呼喚、對兒時童真的呼喚，或者，對“自我”的呼喚。用個時髦的詞兒：“不忘初心”。

所以《千與千尋》，指的是《如今的千與曾經的千尋》。

湯婆婆在時間的另一端選擇了田園生活。

無臉男離開了世俗繁雜的油屋，留在無慾無求的村莊。

巨嬰離開了一成不變的嬰兒房，發現外界並沒有湯婆婆所說的細菌，（由此也可見湯婆婆是不愛油屋的環境的，即便作為統治者，她也絲毫不願孩子去接觸）並學會成長。

千尋與白龍順著時間逆流返回，找到了自己的名字，掙脫了油屋協議的枷鎖。

這趟旅程帶走了饕餮的無臉男，改變了湯婆婆的巨嬰，似乎也在暗示油屋的改變，以及湯婆婆的改變。

我想，這才是《千與千尋》之所以如此溫暖的原因：

一方面，它不避諱世界殘酷的真相——如果你沒有吃這個世界的東西，不與世界交流，你就會消失；如果你好吃懶做不勞而獲還不是湯婆婆的孩子，就會找不到工作被關進豬圈；如果你粗手笨腳，就會被群體排擠……

但另一方面，電影又展示了這個世界總會有人伸出手：白龍救助了千尋，千尋解放了白龍；神明幫助了千尋，千尋幫助了神明；湯婆婆簽下了千尋，千尋向巨嬰引見了錢婆婆；

《千與千尋》告訴我們，即便這個世界對於弱小者充滿了輕視，但它是可以在相互的幫助下，變得更好的。

只可惜在現實世界中，沒有返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