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的繩結

關於新海誠《你的名字。》的最大新聞，是他憑此片成為日本第二位票房過百億的動畫導演，第一位當然是大神宮崎駿。相比宮崎駿，新海誠小眾許多。但這次因為有了東寶公司的護航，無論排片量還是行銷力度，都遠勝新海誠以往，這是《你的名字。》躍為現象級作品的一個重要原因。 當然，《你的名字。》的與眾不同，不止於此。素以小清新聞名的新海誠，在此作中使出了更沉更重的力道，似乎有了走向歷史縱深的努力與願望。 風景化與敘事 新海誠的作品，往往纏繞著一股濃烈的情緒，他喜歡黏附大段大段的獨白。這種做法，當然是為主題效力。從《秒速五釐米》到《言葉之庭》，新海誠拍的均是愛情題材。但新海誠對敘事結構的把控，很多時候是失當的。 《雲的彼端，約定之所》就是一個例子。他無法用精準的結構，去捕捉一段隨時光而延宕的情感。相反，最有名的《秒速五釐米》切分為三段式，《星之聲》詮釋了什麼叫因短小而精悍。 到了《你的名字。》，人們對新海誠的敘事能力，給予了大面積好評。事實上，《你的名字。》依然可被拆解成兩部分，上篇講身體互換，下篇講穿越。這似乎是個聰明而討巧的做法，一方面，提供了更高的戲劇密度，就像一口氣塞了一部《父女七日變》與一部《穿越時空的少女》，相應的，獨白篇幅被適量削減。正如導演的期望，要做一部更富娛樂性的作品；另方面，兩個部分之間的結構節點，讓新海誠在面對長片時有了抓手，不至於像《雲的彼端，約定之所》那樣，沉浸於情緒釋放，而流於拖沓。 當然，提及新海誠的敘事特質，少不了他對風景的迷戀。 新海誠幾乎“固執”地將現實中的風景復刻到電影中。但既然稱為“敘事”，那鏡頭中的風景，就不會是單純的景片，而是人物內心的外化。這種處理，是不是讓人想到小津對空鏡的偏愛呢？深遠的天空，擁擠的車站，新海誠仍在《你的名字。》中，熱烈地引用著這些風景。 有趣的是，另兩位日本動畫人，也和新海誠一樣，懷著對日常景物的熱愛——那就是追風的宮崎駿，等雲的細田守。只不過，新海誠訴說的是孤獨，而宮崎駿說，起風了，要努力活下去。 世界系與時間 世界系，是外界給新海誠的標籤。什麼叫世界系呢？就是將主人公的遭際與世界危機這樣的宏大事件，徑直捆綁起來，中間跳過了對社會的描述。 回頭看新海誠的作品，除了貫穿始終的愛情，《星之聲》中，激烈的外部事件是追擊外星人，《雲的彼端，約定之所》中，是摧毀神祕之塔，而《你的名字。》中，是彗星撞地球——這些都很符合世界系的設定，但新海誠說他從未有這樣的自覺，要去創作“世界系”。更重要的是，在他看來，所謂“缺乏社會描述”，恰恰反映了當代日本的社會性。 這是新海誠的洞見。或許可以換個角度看，新海誠描寫的愛情，不都是少男少女之戀麼？這樣的愛情，天然地有著與“世界系”的家族相似性——戀人，等於全世界。而且，新海誠反覆塑造的愛情，都是可以被凍結的愛情，不因世事變遷而有折損。 這很像柏拉圖透過《會飲》，講述的那則傳說：人，起先是球體，因觸怒了神，被劈成了兩半。人一生的願望，就是為了找尋另一半。從《秒速五釐米》到《你的名字。》，新海誠一直心心念念於這樣一個場景——多年之後，不經意重逢的戀人，心底的那團火，一下就燃了。 這就是新海誠作品體現的“社會性”吧。他的疑問是，這一世，到底有沒有那個“唯一”呢？人們不願承認錯過，或放棄了“唯一”，選擇逃離，這就是新海誠看到的“社會”與“現實”。因此，他的主題，始終是追尋。 特別的是，《你的名字。》中，新海誠是如何讓戀人在影片中段再次相遇的呢？答案是，結。 這是女主角身處的小鎮，仍在延續的古老傳統，包括編織繩結，向神明奉獻口嚼酒。電影告訴我們，人與人的連接是結，時間的流動也是結。那麼，傳統又是什麼？是時間。新海誠這次罕見地回看“過去”，當下與往昔，現實與記憶，得到了接駁。而在以往，新海誠要麼說的是愛情克服了距離，要麼說的是愛情克服了時間。 這一次，愛情在時間之流中重生。 《言葉之庭》中，新海誠其實已做出了類似的初次嘗試——引入古老的職人作風。如此，新海誠的作品建立起了厚重感，朝著歷史縱深開掘，但這到底是新海誠的自覺，還是無意？不好說。不過，當新海誠的名字與宮崎駿，不斷擺在一起時，新海誠的小清新美學，會不會向上一躍，朝著某種“宏大”而蛻變呢？（by 淹然） 原載《北京青年報》，現作改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