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名字」：用盡全力記住一場夢

「你的名字」：用盡全力記住一場夢

八月，「你的名字（君の名は。）」剛在日本上映時，我看到Facebook上的好朋友提起新海誠都要叫前輩，才知道他是從中央大學文學部畢業的。竟然無意間蹭了一位校友，這件事夠我拿出來講十遍。忍不住會想，新海誠曾經也和我一樣坐在那片草坪看日落嗎？曾經也在去學校的路上穿過那條幽暗隧道嗎？他電影裡的某個場景，會不會就是以中央大學附近那個車站為原型創作的呢？

這些只是一個迷妹的幻想而已。然而文學專業在他身上留下的痕跡，顯而易見地存在於他的許多作品裡。在電影「言葉之庭（言の葉の庭）」中，引用了「萬葉集（萬葉集）」裡面的雷神短歌。

鳴神の　少しとよみて　さし曇り　雨も降らんか　君を留めん
鳴神の　少しとよみて　降らずとも　我は止まらん　妹し留めば
隱約雷鳴 陰霾天空 但盼風雨來 能留你在此
隱約雷鳴 陰霾天空 即使天無雨 我亦留此地


「萬葉集」是日本最早的詩歌總集，有點像我們的「詩經」。這次在「你的名字」中，它也沒有缺席。電影里老師講到「黃昏時」這個詞，黑板上寫的那首詩，同樣出自「萬葉集」。

誰そ彼とわれをな問ひそ、九月の露に濡れつつ、君待つわれそ
長月黃昏後，佇立露沾身。莫問我為誰，我自待伊人。（錢稻孫先生譯版）

「黃昏時」這個詞的語源來自「誰そ彼」。在暮色降臨時，由於天光昏暗，難以看清對方面容，所以要問一句：「您是哪位？」即「誰そ彼」。這個雙關用在電影裡，非常巧妙。彗星來臨前，男女主在黃昏時終於得以相見。而每次他們換回自己的身份之後，總是要努力回想對方的姓名。「黃昏」和「你是誰」兩個概念交織纏繞在一起，來自一種文化習慣、語言傳統，來自一首古代和歌。矜持的表達，含蓄的美好。


黃昏同樣也是白晝與黑夜的連接點，而貫穿整部影片的線索正是「結び」，意為聯繫、連結。這裡用到了另一個雙關。電影中數次提到的「產靈」，是指日本神話中的高皇產靈神（タカミムスビ）。「產靈」和「結び」兩個詞的讀音是完全相同的。外婆一葉帶著三葉和妹妹四葉去祭祀的路上，說了這樣的臺詞：「連接繩線的是產靈（結び），連接人與人的也是產靈（結び），時間的流動也是產靈（結び），全部都是神明的力量，我們做的結繩，也是神的作品，正是時間流動的體現，聚在一起，成型，扭曲，纏繞，有時又還原，斷裂，再次連接，這就是產靈（結び），這就是時間。」

三葉用來扎辮子的紅色發繩，束成可愛的蝴蝶結。東京電車上三葉和三年前的瀧相遇時，這跟發繩繫到了少年瀧的手腕上，這是他們找回記憶的結。瀧喝下口嚼酒之後看到三葉的成長片段閃回，出生時嬰兒和母親的臍帶，是親情的結。外婆一葉說：「水、米、酒，東西吃了就會和靈魂相連。」日本人在飯前說那句「いただきます」，也是這個意思，要感謝食材，萬物有靈，吃下之後，它們的生命就變成你生命的一部分。這是人和自然、和神明的連結。非常鄭重，非常虔誠。


我們對這樣的文化並不陌生，因為我們的古詩裡也有「結髮為夫妻，恩愛兩不疑。」「心似雙絲網，中有千千結。」很多類似的意象。每個人來到世界上，臍帶剪斷的那一瞬間，都成為孤立的個體。然後我們和他人建立聯繫，才有了歡笑眼淚，有了喜怒哀樂，有了說不完的故事，以及一生的愛恨情愁。電影中少年少女在夢中交換身份，過上對方的生活。就像我們渴望瞭解別人，也渴望被人瞭解。當然，在長大後，也會逐漸發現交際的麻煩，如同被貓撥亂的毛球，以及纏成一團的耳機線。

當我們被瑣事煩身，就會開始追求難得的自由，再也不會在醒來時努力回想夢裡的情節。所以這是只有在少年時代才擁有的珍貴情感，三葉和瀧要拼盡全力想起對方的名字，而不會只當它是一個夢就潦草過去。三葉隻身一人從小鎮到東京，瀧徹夜查詢資料，他們奔跑、找尋，要順著命運細弱的鋼索，得到另一端的答案。這是少年的執著。


我大概已經過了為這樣的感情掉眼淚的心境，聽到那句臺詞說「無論你在世界上的什麼地方，我都會再去見你」，還有三葉攤開手心時看到瀧寫下的「喜歡你（すきだ）」，都沒能讓我哭。最戳的反而是第一次交換身份之後的三葉推開門，看到遠處東京塔的瞬間。新海誠慣用的和風意象悉數登場，彷彿如約而至的老朋友，雲海，日落，櫻花，紅葉。想起在新宿車站，感受那個剛剛甦醒過來的熱鬧城市，在人群中抬頭看到不知疲倦的巨型廣告牌。還有在秋天的神社，臺上巫女白衣緋袴，跳著神祕舞蹈，四周有嗶嗶撥撥的火苗燃燒。

都像一場夢。

高中時我的床頭櫃總是放著一個筆記本，任何時候醒來，都會飛速翻身爬起，抓過紙筆，記下方才夢境。我決定一會兒要把它從櫃子裡找到，那些隻言片語，誰知道呢，也許在未來某一天，真的會在遇到某個從未謀面的人時，發出「似是故人來」的感慨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