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懷念，輕輕地放下

在《哈爾的移動城堡》中，有一幕是蘇菲婆婆與哈爾閒談，她問，“哈爾，那你到底有多少個身份呢？”

哈爾用很平常的口吻回答，“剛好夠我自由地活下去。”

蘇菲一直是個很真摯的人，習慣並善於實實在在地過日子，在她被黑魔法由十五六歲的少女蘇菲變成九十多歲的蘇菲婆婆之前是這樣，之後還是這樣。所以，腳踏實地的她，當即對哈爾這個雲裡霧裡的答案表示了不理解

——即便哈爾是擁有強大能力的魔法師，即便她是因為哈爾的移動城堡的庇護才不至於流浪荒野，即便哈爾說這話的時候心情正是十分脆弱需要安慰，即便她在哈爾面前的形容是白髮蒼蒼年歲虛長的蘇菲婆婆……她還是保持著她一貫的真摯，面對著沮喪虛弱的哈爾，傳達不信任的系列小動作一氣呵成，皺眉撇嘴塌肩膀，就差沒有翻白眼了。

這情景，我第一次看見時覺得很好笑。

因為彼時的哈爾，並不是在外風光無限的帥氣魔法師，而是正無精打采的癱倒在床，躺在一堆為了躲避“可怕的要死”的危險而設的重重魔法陣裡的沮喪少年（他所謂的危險還並不是外界連綿的戰爭炮火，而是荒地魔女的追趕，授業老師的命令，甚至是一次失敗的染髮）。如同任何一個普通的玩心難抑的少年，上一秒，還滿臉無辜的向蘇菲訴苦著荒地魔女對他的窮追不捨，下一秒，就如此理直氣壯的打著“自由”的名義再次逃遁。

這樣的情景，的確看起來就不像是什麼“為了自由”而不得不為之的“壯舉”，反倒讓人越尋思越覺得孩子氣，玩心太重又不敢去承擔責任，只想著擺脫煩惱一身輕鬆。

就連他這座到處都很可疑的移動城堡，也像是為了逃避什麼而專門建造的。

城堡，本應是守衛心念的駐地，既是守衛，便應牢固，作為駐地，更是應著眼長久。但是，哈爾的這座城堡居然是可以移動的。在電影一開篇，這座會移動的城堡就搖搖擺擺的，出現在了滿目盡都是愁雲慘霧的荒野之地。荒野中呼嘯而過的雜音不絕於耳，被荒蕪裹挾著的移動城堡緩緩顯露出真容，完全看不出半點魔法加持的影子，又破又爛像隨時都能垮掉，從外貌看起來簡直如同一直藏身於這片荒野之中似的，混同一體的灰撲撲。

而為這座移動城堡提供支撐魔法的，正是哈爾本心的能量。心相顯露出的外在，是如此的空虛又破敗，怎麼看怎麼都不像是行駛在名為“自由”的路途上啊。

所以，不僅心地很實在的蘇菲直接表示了她的不信任，以前的我也不相信，暗暗想著，“‘自由’應該是很美好的經歷吧，這條路才不會這麼險惡。”

直到某一天，我忽然發現，自己眼前身處的世界是前所未有的寬廣與遼遠——父母，愛人，朋友，陌生人……這樣簡單的身份介紹早已不足夠籠括所有的故事軌跡交匯點。天地間心曲紛然，如同相逢在了黑夜的海上，風浪聲洶湧，人聲也鼎沸，為了定位自己便離不了更新一波波的身份。

我遇見更多的人，豐盈的跌宕的孤苦的無趣的，面對不同的身份介紹，展示不同的形容，乃至換上不同的名字。一幕幕疾馳而過的人影，迎面走來又交錯而過，帶起一陣遲來的風，輕輕的。

我看見他匆匆經過我的眼前，就像我匆匆經過他的身邊時一樣，如此平常。

“那，你到底有多少個身份呢？”

“剛好夠我自由地活下去。”

再次重溫，相同的情景開始讓我失落。

我的心裡，已然長出了和哈爾一樣的答案。我還學會了用更平常的口吻為自己辯解，即便並沒有生活在那個充滿魔法的世界，但是生活在一個“自由”盛放如野花般恣意的話題時代，活在人人都被標記著許多個不同身份標籤的故事軌跡裡，為了遠方那傳神的自由，眼下付出一些違心的代價也是平常事。

成長，也讓我更願意去理解哈爾的處境，理解為什麼他心底如此渴慕“自由”卻又能夠用平常心情接受“不自由”，為什麼他不在意“哈爾會吃掉美麗少女的心”這種會被人群離棄的謠言，又為什麼他會在一次失敗的染髮後忽然崩潰，差點喪氣到不留生機。

普通的我們在“自由”的路途上行色匆匆，心甘情願把重心與眷戀化散為許多身份，是因為有限人身與永恆自由相較實在顯得太過短暫，短暫到似乎我們眼前的一切都像是一場耽誤，是通往“自由”的無窮磋磨。

而在哈爾的故事軌跡裡，掌控著這座移動城堡的主人也並不是他自己，是來自塵外墜入人間的流星。年幼的哈爾曾以為付出自己的一顆心為代價，與流星換取強大的魔法力量便可以達到“自由”，所以他將自己的心交付與流星，並藉由流星的力量，建造了一座可以四處奔逃的移動城堡。他對人間美好的一切滿懷憧憬並執意守護，卻因此成為荒地魔女口中的“失心之人”，以及授業老師心目中“被魔鬼攝取了心魄”的叛徒。即便他擁有著普通人無法體會的強大力量，但是一遇到“自由”，他也和普通人一樣有著擺脫不了的渴慕與恐懼，這份壓抑一直存在於他的生活中，直至他自己也再無法承受那一塊缺失，也再不敢在人前顯露自己的一絲不完美。

在奔向“自由”的路途上，我們和哈爾多麼的相似——我們擁有著相同的渴慕與恐懼，也做出了相仿的抉擇，我們一樣的把自己的本心藏在城堡之中，躲避不願直面的危險，我們也一樣的為自己標榜上紛繁的身份標籤，逃避令人不安的束縛。

只是，無論在哪種故事軌跡裡，總會到避無可避的那一刻。

那一刻，被我們稱為“命運”，而展現在童話故事中，對於哈爾，叫做“真愛”。

在蘇菲來到城堡之時，這裡破敗得似乎要撐不下去了，不僅到處空空，還久積塵灰。唯有壁爐上的一捧火溫暖喜人，那就是哈爾幼時作為交換籌碼的本心。

蘇菲坐在爐火前，就著這捧火烤著雙手，與佔據了哈爾心臟的流星對話，不慌也不懼，自我嘲解道，“年紀大的好處，就是沒那麼容易被嚇到了”。明明她的身上中了強大的黑魔法，如果不破解了，就一直會是老的不能再老的蘇菲婆婆，但她卻又很直接的，拒絕了用自己最重要的東西換取破解咒語。依舊像之前一樣真摯，過她習慣並善於的踏實日子。

以前的我沒覺得蘇菲的舉動有什麼不妥，現在想想，蘇菲身上也有一種理直氣壯的平常。她實在的簡直太不可思議了。在身中黑魔法之前，蘇菲也望見了哈爾的移動城堡，但是她只抬頭望了一眼，便繼續埋頭做起自己的活計來，直到她在被黑魔法瞬間變成老婆婆，不得不走進荒野並尋找到城堡的庇護，意外發覺到城堡那扇神奇的門的好處後，才有了片刻的失神。

哈爾為他的移動城堡設計了一扇神奇的大門，門鎖有四種顏色，每種顏色代表著不同的出口，有的通往荒野，有的通往城鎮，有的通往戰場，有的通往他自己的祕密花園。在不同的門外世界，哈爾擁有著不同的身份。他匆匆來往於此，時而是擁有強大魔法力量的化身，默默抵禦著禍亂人間的炮火；時而是玩心難抑的神祕少年，推脫著種種身份帶來的責任。唯獨回到城堡後會卸下一切試探與防備，展露他最真實也是最怯懦的一面。

而蘇菲呢，在她住進哈爾的移動城堡後，也時常往來於那扇神奇的魔法門中，在門外的草坪上晒衣服晾被單，從門外的市集上帶回新鮮的食材，或是偶爾坐在門外的湖邊喝茶小憩……這扇門成為她平常生活中的小小魔法，讓她從中經歷，並獲得更加寬廣與遼遠的視野。雖然，在更多的時候，蘇菲只是將其作為一扇平常的門，轉開門鎖，去到對她而言陌生又熱鬧哄哄的人群中；打開門鎖，回到已被她收拾的乾淨又整潔的城堡裡。

魔法師哈爾與清潔婦蘇菲婆婆，兩個人從同一扇門中通往各自認定的“自由”，卻好似經歷著完全不同的兩個世界。

在哈爾一邊四處躲避著失心之責，一邊在戰局中維持有限和平時，蘇菲正在感受內心中前所未有的平靜，即便哈爾擁有著強大的魔法力量，而蘇菲還是個被黑魔法化身為九十多歲的老婆婆，即便哈爾是穿梭在戰局之中維護著更多人的“自由”，而蘇菲只是用自己的全身心去接觸獨處的“自由”……

但是在那一刻，我看見並確信，他們都是“自由”的，只是那一刻的“自由”，對於蘇菲而言，是歷經困苦後的饋贈，而對於哈爾，卻是換回本心的代價。

兩個世界的交集，便從這一場關於“自由”的談話開始。

慢慢的，蘇菲以她的真摯，點醒了哈爾所付出的代價，也提醒了哈爾所擁有的饋贈。慢慢的，我也開始理解，一切的幸福與喜悅都需要經歷困苦方能體會，一切的喜樂與苦辛既是饋贈也是代價，世上的確存在著兩種“自由”。

每個人都渴慕著“自由”，也恐懼著“自由”，她就好像是一隻偶爾停留在我們掌心的蝴蝶，唯恐這一生的時間再也無法將她擁有，又更怕她會消失不見。所以，哈爾選擇讓自己追逐“自由”的步伐更輕快一點，而蘇菲選擇在生活的面目中認真記住“自由”的樣子。

隨著兩個“自由”世界的交匯，童話故事裡一切的魔法都變成了善解人意的祝福。在蘇菲的鼓勵下，哈爾不再逃避自認為“可怕的要死”的危險，由此他換回了自己的心，蘇菲破解了變老的咒語，打破人間和平的戰爭結束了。

哈爾的移動城堡也不再徘徊在荒野，不僅修葺一新，還悠悠盪盪地飛上了天。

世上的每個人，都擁有著兩種“自由”，她是饋贈也是代價，她是解救也是成全。

我們無法追問，也無法分清對錯，也許，成長的全部含義就只是這樣。

雲層綿軟，晴空蔚藍，重獲“自由”的哈爾與蘇菲相視而笑，風兒輕輕像一隻蝴蝶，輕吻在兩人的心間。

“你到底有多少個身份呢？”

“剛好夠我自由地活下去。”

即便知道一個故事只有一個結局，即便知道看見了他的結局也無法復刻相同的軌跡。曲終人散了，我還是忍不住時常想著這句話。

好似這是一點小魔法為故事旁觀者留下的一扇門，讓人看見蝴蝶輕輕飛過眼前，你渴慕的向她伸出雙手，又甘願讓一陣風帶走她。

你望向她，貼近她，最終，輕輕地放下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