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座純真的城。

（一）

回國的時候曾有一次在車站等車，掛著的耳機里正播放著那首堪稱經典的《天空之城》。抬頭時正巧看見對面有一棵樓高的樹已遍身金黃，它的葉子在乍冷的秋風中瑟縮著，顫抖著，終於有幾片禁受不住，打著旋兒掉落到了車道上，再不見了蹤影。聽著那滴水一樣圓潤空靈的音符，我的淚就這麼溼了眼眶。

從此我便認定這首音樂當是純粹的悲傷了。

（二）

然而電影中那坐落雲端的城卻賦予了它更多意義。

從人類第一次感受到天火的威力開始，那座城便被銘記在了神話裡。它應當是以云為根基，以風雲雨露為養料，低頭俯瞰著地上渺小的一切。它強大，它不可一世，它凌駕於腳下的萬物之上，它的力量讓人生畏。敬畏與讚頌它的同時，它也有了自己的名字：laputa。

隨著最後一個王族飄然降臨地面，它便死了。它的街道無人修繕，漸漸爬滿了青苔；它的房屋也在漫長的寂寞中漫漫腐朽，凋落，碎成瓦礫；它的周身環繞著崇山峻嶺般的烏雲閃電與風暴，阻絕著它與外界相接的可能。唯有那個巨大飛行石自顧自地熠熠發光，暗示著這裡曾有過地繁榮。正如那首古老地歌謠所唱誦的：根要紮在土壤裡，和風一起生存，和種子一起過冬，和鳥兒一起歌頌春天，不管你擁有多麼驚人的武器，不管你擁有多少可憐的機器人，只要離開土地就沒辦法生存。它於是便像是睡在荊棘叢中的睡美人，等著她命中註定的王子的輕輕一吻，重新寄予她生命。

時間靜靜滑過了幾百年的時光。不知道多少天真的孩童在廣闊的草原上跑累之後無掛礙地躺倒在地面上，漸漸平復自己的呼吸，仰望著蔚藍天空的時候，會想到那個名叫laputa的傳說。又不知多少少年期盼著終有一日能乘著飛機，穿過雲山霧罩，揭開它那神祕的面紗。那張掛在牆上略顯破舊的黑白照片上，我們似乎又讀出了laputa的另一個名字：希望。

七百年啊。經過七百年的沉寂，它終於取回了它的力量。想必那個上校心中定是如此的狂喜吧。當他手中的飛行石拂過那座刻著古老字符的石板，那石板便歡欣地發出點點光亮來呼應。於是在巨大的古樹的注視下，成千上百的士兵還來不及恐慌就從空中跌落下去，像是撒了一把石子那樣輕描淡寫。而那些倉皇逃回飛船上的，則在絕望中看著數不清的機器人從那希望的laputa裡湧了出來，爬上了飛船——一如發現了蛋糕的群蟻，將它瓦解，使它終於頹然倒下。人的生命在laputa面前像是滾滾車輪前的螻蟻一樣微不足道。Laputa似乎又將君臨天下，接受腳下萬物誠惶誠恐的朝拜與祈禱。

它的希望又給了人勇氣不是麼。因此巴普能坦然面對看似強大的空賊和軍方，毫不畏縮；因此巴普能夠捨棄自己居住了多年的屋子和相熟的鄰居，踏上全然未知的冒險；因此那位婆婆面對風暴能帶著得意的笑說：“都已經到了這裡，為什麼不再去看看呢？”；因此巴普和希達能在沒有土地的城上爬上爬下，與貪得無厭的軍方周旋；因此巴普能毫不猶豫地丟掉手中唯一地武器，將自己的手與希達的疊在一起，堅定地念出那個毀滅一切地咒語：巴魯達。於是laputa開始坍塌，機器人們也流乾了力量一般，再無法動彈，從空中墜落。它的輝煌將要分崩離析，它的一切夢想也將稱為泡影。沉入海底的大西洲似乎也將是laputa最後的命運，所有的力量，希望，勇氣也即將流行一般隨之墜落人間。一切似乎就要這樣悲劇地結束了——

但是。

但是laputa又是一座純真的城。

仍記得巴普伸手接住了天使一般降落人間的希達：“好像，好像有什麼會發生一樣。”

仍記得巴普迎接著初日的光輝，站在破舊的城牆上，任由各自啄食手中的碎屑。臨走前也不忘打開籠門，讓它們展翅高飛。

仍記得老婆婆對著兩個孩子作出凶神惡煞的模樣，指使他們做這做那，最後逃跑的時候卻在不斷墜落的岩石中等他們到最後一刻。

仍記得在那個漆黑的夜裡，希達獨自爬上飛船那高高的崗臺，披上帶著巴普體溫的披風，在呼嘯的夜風中說出了自己只想回家的願望。

仍記得那個不知在異域沉睡了多久的機器人，在人類無情的槍林彈雨中一再撫著心口。它沒有言語，只能靠著對希達長久的凝視和閃爍的指示燈表達自己的情感：“請讓我帶你回家。”

仍記得天空之城上還有一個遍佈青苔的機器人。它輕輕提起兩個孩子的風箏，只為了保護鳥兒那溫暖的窩巢。它大概能夠預見自己的命運——就像那立於墓碑旁，抑或是古樹下埋葬的無數殘骸一樣，在終於耗盡了自己所有的氣力和寂寞之後，重新歸於這片它深愛的土地的一部分。它看似笨拙的手中拈起的那一朵小花，大概也藏著這種歡欣與眷戀吧。

所以，此時此刻，巴普和希達堅決地念出了那個咒語。為的或許是他們純真的不帶任何雜質的感情，或許是這座城的純真——不讓它墮入無休止的慾望當中。

所以，那棵生長了千百年的古樹，默默不語地見證了laputa的繁榮，見證了它的衰亡和寂寥，見證了它的生機，見證了入侵者的貪婪，也見證了兩個孩童的純真。它終於緊緊護住了將要崩潰的飛行石，和那片飛禽走獸的樂土。它沒有紮根於真正廣闊無垠的土地，卻大概汲取了這純真的力量，載著飛行石和傳說中的天空之城，褪去了多餘的對權勢的渴望，只保留了那片生機，在眾人的注視下緩緩升起，飛去，生生不息。

天空之城從此真正成為了一個神話，再沒人可以將它驚擾。然而彷彿它不是從此死了，離開了人類的貪婪與慾望，鳥兒才毫無戒備地將巢築在地上；魚才能自由地在水中徜徉；走獸才能大膽地爬上機器人的肩頭——應當說它經歷了鳳凰涅磐，從此才活了過來。

也許等巴普和希達漸漸老去，他們會給子孫講這樣一個故事：在那遙遠的雲層之上啊，有一座天空之城。它純潔、自由，不受外人的干擾。

也許這些孩子會伴著這個故事入眠，在夢中與它一起翱翔天際；也許這個故事會在他們心中萌發出新的希望與勇氣的種子，驅使他們越過艱難險阻，去尋找夢一樣的天空之城。

或許他們會在一無所獲後望著那張已然不甚清晰的laputa的黑白照片，深深嘆一口氣，然後蹣跚著走過去，然後將它小心捲起，鎖進抽屜最深的角落。或許他們會在複雜的社會中忘記這個簡單的夢想。又或許，他們終於能夠發現，在這個世界上，但凡沒有爭執，沒有貪慾，沒有勾心鬥角的地方——或許就在他們所居住的城鎮，便是一座純真的天空之城。

（三）

如今再聆聽那首水一樣清澈的《天空之城》，我仍會不可避免地想起那棵在秋風的蕭瑟中顫抖的樹，以及它勾起的鄉思與旅愁。然而更多地，我大概會想起在宇宙中某處的枝葉繁茂的古樹，它的根緊緊纏繞著一顆閃閃發光的飛行石，它的樹冠中是鳥語花香，而它恢復了靜默不語的樹幹旁，大概會有一個墨綠色的爬滿了青苔的機器人，伸出長長的手臂接下肩頭的幾隻頑皮的小獸，將他們穩穩託在手心，緩緩送回地面，目送他們跳躍著拋開，然後抬頭用閃爍的指示燈凝視著遙遠的某個蔚藍色的星球，再收回目光，走向草原的另一處，和風一起生存，和種子一起過冬，和鳥兒一起歌頌著常駐的春天。

就好像一個純真的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