異鄉人阿西達卡

他是那種願與荊棘為伍的人。選擇了荊棘，選擇了阿桑，所以我覺得阿西達卡是21世紀人類的代表。他從不會說：“噢，我無能為力。”如果阿西達卡說：“我會成為一名精深的生態學家”，事情就會容易的多，但事實並非如此。在我們的日常生活中，人類為保護自然所能做的事是有限的…他只能掙扎著活下來——像衝突間的荊棘一樣掙扎著活下來——這也是從現在起人類唯一的道路。

——宮崎駿

《幽靈公主》一開始的名字，叫做《阿西達卡戰記》。這是宮崎駿為數不多的以男性為主角的電影。這個從太陽升起的地方遠道而來的少年， 皮膚淺棕，發如鴉羽，劍眉星目，健壯而敏捷，精通射御之術，心地善良，勇謀雙全，為自然與人類力量的和解而奔波，無論從哪方面來看，他都符合作為一個英雄的條件，理應贏得榮耀與美人，繼而成為統治者。

但是他給我的印象，卻是一個相當邊緣化的人物，一個真正的異鄉人。

電影一開頭，就是阿西達卡作為蝦夷族的年輕族長，為保護村子不受攻擊而對野豬拿各變成的邪神出手，被邪神詛咒，手臂上留下可怖的瘢痕。

“阿席塔卡因一個荒謬的理由被詛咒。雖然他的確做了不該做的事情——他殺了野豬神。但是從人類的角度他根本不該因此受懲罰。然而，他的確受到了如此邪惡的詛咒。我想這與現實生活中人類的命運很相似。也許厄運本身就是生活的一部分。”

在他遭受詛咒的當天晚上，村子中的元老開了一個祕密會議，神婆給出了讓阿西達卡循著邪神的蹤跡，遠行去西方尋找詛咒解除之法的建議。表面上看起來像是阿西達卡聽取建議，自願離去，但事實上他是一個被驅逐者。他雖然保衛了村莊，但讓邪神死在了這片土地上，這對於村子來說是不祥之兆，而且潛伏於阿西達卡體內的詛咒隨時可能發作而殃及村莊。人，是不能夠對神出手的，就算是邪惡而無智識的神靈也不可以，更何況此邪神曾為一山之主，而蝦夷族依靠山林而存，此舉便更是僭越。在對邪神出手的那一瞬間，阿西達卡就已經成為了被詛咒的不祥之人。

會議的末尾，阿西達卡割下頭頂的髮髻放在祖宗牌位之前，趁夜色悄悄離開了村子，任何送別的行為都是不被允許的。而在頭髮被割下的那一刻，他在村裡人眼中便已經不再是活人。他失去了在社會群體當中的身份，變成了人群中的幽靈。

他從前應當不曾離開故土，一旦與外界接觸，他就變得無所適從。當他用金砂買米的時候，賣米的婦人根本不認為這是錢，而他自己也並不知道金砂在外界的實際價值，面對這種窘境，他甚至不會開口辯解。一路上都有不少人向這個服飾奇特、騎鹿蒙面的異鄉人投來或驚異或畏懼或嫌惡的目光——他們並不把他當作正常人類社群中的一員。冶鐵的達達拉城居民由各種社會底層的邊緣人組成，阿西達卡在其中依然顯得格格不入，也就是說，他並不是處於這個社會的邊緣，而是根本不在這個社會之中。他是一個徹頭徹尾的局外人。

宮崎駿曾說，阿西達卡最大的特點是不被期待，如果他完全被達達拉人的想法所左右，那麼他會留在那裡，否則便無處容身。在他的旅程中，他拯救了那些在鬥爭中被困的人，但沒有人感謝他。他幾乎總是處於作戰狀態但卻無人關注——他只能孤軍奮戰。當他將達達拉城被武士圍困的危境告訴跟隨幻姬獵殺鹿神的男人們時，被告知者連一個感謝的詞兒也沒有，因為他們根本不知道他是如何激戰的。他也是無法真正理解黑帽大人的。他看穿黑帽心中存有魔鬼般的執念，卻看不穿這支撐與餵養這魔鬼的堅定意志從何而來，又將往何處去。

而對於森林這一方來說，阿西達卡亦是一個異類。他沒有狼的女兒阿桑那樣堅定簡單的立場，而是試圖調和森林與人類的關係，這是森林力量方所不能接受的。阿桑似乎並不恨阿西達卡，但她還是留下東西暗示他立刻離開。狼神莫娜也警告他“離開大山”。首先，他在生理和心理上，都是一個人類，而且，他畢竟曾經在人類的村莊中長大。他的行徑讓他一定程度上贏得了狼族與野豬一族的信任，但這並不足以使鹿神之森的野獸們完全接納他。

他為了達達拉和森林兩方都奮力戰鬥，並不是因為他隸屬於其中的某一方，而是因為他心中始終有一個既定的、屬於蝦夷族祖祖輩輩的生存模式，在那個模式之中，自然與人類可以和睦相處，但這個模式很顯然只屬於信仰森林、生產力低下的“蠻族”。他再也不能真正地回到這種模式中去了。他還能回到家鄉嗎？恐怕很難了。且不說他是否願意、能夠回去，就算回去了，那也不是原來那個家鄉了。那片淨土已經染上了邪神汙穢的血液，既然拿各能夠來到這裡，外界的其他人類便也能來到此地，那一顆從拿各體內取出的子彈，不過是許許多多子彈和火槍來臨的前兆。在歷史上，日本的四個大島上原來都有蝦夷人居住，幾個世紀以來受大和民族逼迫，才往北遷移，偏居一隅。原本的原住民被當作充滿神祕色彩的野蠻民族，他們最終失去了他們的森林與河流，瑟縮在日本政府劃出的一小塊“給與地”當中，在數百年的歧視、排擠、同化之下，現在已經瀕臨滅絕。

阿西達卡無家可歸。

除了他之外的一切都在告訴他：“你是一個好人，但你不是我們的人。”那麼這個“好人”，到底算不算人呢？

他的放逐之旅極為漫長而艱險。電影之中，我們只通過寥寥幾個鏡頭看到他如何帥氣地奔向未知——身穿蓑衣的異族少年騎著長角的赤鹿在大地上飛馳，風吹過荒野掀起的層層草浪有如飛鳥的影子——卻看不見他到達故事發生地的真正經過。

蝦夷族生活在今天日本東北角的北海道，而鹿神之森所在之地卻是日本西南角頂端的屋久島。也就是說，片中阿西達卡的旅程縱貫了整個日本，甚至橫渡了屋久島與九州島之間的茫茫大海，最終才到達了鹿神之森。就像《伊利亞特》的故事正式發生之前戰爭已經持續了九年零十個月一樣，《幽靈公主》的故事開始之前他不知花了多少年才到達戰場。

那個時代的原型，我猜測是室町時代到戰國初期的某個時期，也許已經經歷了應仁之亂，群雄並起，民不聊生。阿西達卡這一路而來，一定見過了太多人間慘象。他出手救助過遭到殺戮的平民，但發現他根本救不了多少人，並且這種救助依然是以殺死武士這種殘暴的方式。

他的同情之心，最後變為某種悲憫和無奈，而無力感也在在鹿神之森一戰之中達到頂峰。他沒能阻止神的被殺，也沒能保全達達拉，他在這激烈的衝突當中竭盡全力卻無能為力。命運遣他來到這歷史的轉折點，卻僅僅為了讓他做一個見證人，一個旁觀者。他像是作者本人，以一雙澄澈之眼看盡世間悲哀之事，解除詛咒變得不那麼重要了，他唯一的也是真正的任務是電影海報上的那句話：“活下去。”

只有活下去，才有改變的可能。只有活下去，他的見證才有意義。

轉載自我的小公眾號 慕色記 muse3705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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