撓中癢癢肉！（不是評論）

豆瓣上的文青們都一本正經。唯獨我想說，吉卜力你怎麼每一次都能正好撓中我的癢癢肉？

少年。少年。
吉卜力動畫片裡面總會出現的少年。
十四五歲模樣，俊秀、善良、孤獨、溫柔。這次又不例外。
少年從車窗裡向外望，陽光自林間落在他臉上。
他有些蒼白，有些憂鬱，似乎是那種永遠也不會興奮得大喊大叫的男孩——
他尾隨一隻貓而去，見到花朵下一閃而過的小小裙襬。
他果然是不會大喊大叫胡亂興奮的少年。眉目間掠過一絲好奇，卻又不動聲色離開。

然後是少女。
那個躲在葉子後，躲過少年視線的拇指姑娘。
她輕盈地從一片葉子跳上另一片葉子，彷彿生出了透明的翅膀。
吉卜力動畫片裡總會出現的少女。十四五歲模樣，美麗、勇敢、靈動、倔強。這次又不例外。

她跟著父親去到人類的屋子裡“借”一枚方糖、一張紙巾。對於身高不過10釐米的小人兒來說，這些東西足夠他們用很長時間。
站在床頭櫃的紙巾盒上，少女起勁地往上拉著紙巾——這也是個體力活兒啊——忽然對上一雙清澈明亮的眼睛。床上的少年根本沒有睡著哪，正靜靜地睜大眼睛看著她。她僵住。
他低語。“我看見你了。”“別害怕。”“你就是媽媽說的小小人嗎？”“你能讓我看看你嗎？”
自始至終，少年不曾動彈，只是輕言細語。而少女躲在紙後，心口怦怦亂跳，臉頰緋紅——或許要很久很久以後，久遠到她已不再是少女，他也不再是少年的那一天，她還會在夢中回到那一夜，夢中奇怪自己究竟是害怕，是緊張，還是羞澀。
她終究不曾露面。紙巾後杳然無聲。少年微微支起身子，床頭櫃上已無她的身影。他無聲嘆一口氣，翻了個身，壓抑不住的低聲咳嗽。
月亮照進來。只有月亮陪著他。還有地毯上的一塊方糖，就像灰姑娘丟失了水晶鞋，少女驚慌中遺落了方糖。

落雨天，雨滴與憂鬱籠罩四野。少女失落地在通風口處閒坐。或許是在等待什麼吧，這一份等待連她自己都不曾察覺。
人類的腳步聲遲緩而又沉重，停在通風口前。她又一次僵住了。她覺得是他。腳步聲離去後，少女迫不及待跑向通風口——那裡，一枚方糖壓在一張紙條上。她猶豫著，拿起方糖，打開紙條，又像觸電一般放了回去。紙條上寫著：這是你忘記的。
雨像是落在她心上，讓她心情潮溼。她總在想那張紙條，想那雙月光下明亮清澈的眼睛。

她還是去撿回了方糖和紙條。她還是去找了那個少年。雨停了，她沿著蔓延的爬山虎藤葉，來到少年窗外。
少年靠在床上，看書。他和她不同，和所有這個年紀的少年不同，他不能跑來跑去，也不能太過於快樂或者傷心。她窺看著他。他不用抬起眼簾，也知道她的靠近。他低聲道：“是你嗎？”
少女忽然惱怒起來，把方糖扔進窗戶：“別再來打擾我們了！”
他愕然。少女躲在葉子後面，陽光將她的剪影清晰地印在綠葉上。
如果不是那隻烏鴉，或許她會就此努力將他從腦海中抹去——他們不是同一種族，人類是危險的巨人。可那該死的烏鴉直奔她而來，要拿她當點心。
少年挺身而出，一個十四歲的少年和一隻老烏鴉搏鬥，這說來有些可笑，可在她眼裡卻是驚心動魄。終於，他把她握在了掌心。
女傭闖了進來，用拖鞋趕走烏鴉。而他揹著雙手，掩護著小小的少女從床單上撤退。

她不能再見他。因為被人類發現，父母要帶她舉家搬走。
憂鬱盤旋在少女心頭。晴天她想著他，落雨天她也想著他。她曾是那麼明媚的少女，陰天也不曾出現於她內心的世界。而現在，雨卻好像沒完沒了。
憂鬱盤旋在少年心頭。謎一樣的小小少女，在他的心臟上跳房子。這顆心時而跳得太厲害，時而又疼得跳不動。姑婆擔憂地看著他，抱怨他的父母太不負責，為著鬧離婚去了國外，親生兒子下週就要進行性命攸關的心臟手術也不回來看一眼。他沉默地吃飯。他想，手術多半是不會成功的。而母親，已經變成一個淡淡的影子，遠在天邊的母親，曾經摟著他給他說故事的母親，母親的故事裡，這幢祖傳老屋住著精靈般的小小人。
他想自己終究活不長久，為此反而生出胡作非為的勇氣。他在通風口放下纖小的花朵，花下是他寫給少女的紙條。他拆了玩具房子裡精美的廚具，塞進少女家的廚房。
他的淘氣讓少女的父母堅定了搬家的想法——人類實在太危險了，小孩子尤甚。

除了瞎搗亂，他還常常去林間草地，有時躺著看看書，有時抱抱那隻壞脾氣的胖貓，有時只是發呆。陽光多麼好，空氣那樣清新，花朵盛開如同少女的笑靨。而他卻在等死，一個人，母親在遠方。
少女穿過夏花的森林走來。
她走來。他從來不用抬起眼簾，就知道她的靠近。
“你終於來了？”
“我是來告別的。”
是嗎？是這樣的吧。所有一切都會與他告別，就像母親離他而去一樣。
他問：“你走之前，我能看看你嗎？”
少女默許了。於是他回頭，他看見了拇指姑娘，正如他想象中那樣，輕盈、纖細、明亮，像光的精靈。“你真漂亮。”他說。比他想象中的女孩還要美好。
原來小小人真的存在。他卻突兀地問：“你們的種族快要滅亡了吧？”
少女被激怒了：“才沒有，我們還有很多族人，就在河那邊！”
他浮上一絲笑意：“很多人，是多少？”
少女語塞。她的種族確實是面臨滅亡的一族。她也不知道還有幾個小小人存在於世上，還能存在多久。
“你知道人類有多少嗎？”少年說，“67億。”他一陣恍惚，“不過，這和我也沒什麼關係了。快要死的是我，而不是你們。”
少女驚訝地看著他。他說起母親，說起手術，說起陌生而又熟悉的死亡，叫他害怕又讓他期盼的死亡。說起他對少女的豔羨——雖然她的種族脆弱渺小，可她的家庭卻幸福完整。
少女的氣惱已經煙消雲散，少女也感到胸口細微的疼痛——是為了這個巨人族的男孩嗎？
少女說：“你的手術會成功的。”
少女說：“我的種族也會延續下去。”

少女母親的呼救聲驚醒了他們，少女飛奔而去——女傭撬開地板，發現了小小人的家，發現了丟失的玩具廚房用具，還有站在灶臺前目瞪口呆的少女的母親。
母親不見了。少女明白髮生了不幸，父親遠去河那邊尋覓新居，而這人類的世界於她而言，大到無邊無際。她能求助的，只有少年。
母親不見了。見到少年的那一剎那，少女止不住嚎啕大哭——她極少哭泣，更不曾在人前落淚，可站在少年的窗前，她只是個失去母親的無助弱小的女孩。
少年讓少女坐在肩頭，翻窗戶、爬屋頂，躡手躡腳避開女傭的耳目，逃出屋外，開始奔跑。
對少年而言，原本就在飛奔的年紀，他卻被自己的心臟囚禁了。他許久許久未曾像現在這樣奔跑。
對少女而言，這不啻於一次驚險的飛翔。站在巨人肩頭，她有一種被保護的幸福感覺。
他跑著，跑著，心像是要跳出來。喘息漸漸急促，或許心臟會突然停擺。但是他不能停下，至少眼下不能停，至少在救出少女母親之前不能停。
她聽著他的心跳，呼吸，大顆的汗水滴下來，她擔憂地問：“沒問題嗎，你的身體？”
他不做聲，咬牙跑下去。
沒問題，他們已經到了。女傭的小屋。這顆心並不像他們所想的那樣孱弱，他甚至還能談笑自如應付追來的女傭，還能掩護少女溜進儲物櫃尋找母親。
這一場冒險終於以少女與母親緊緊擁抱，喜極而泣收場。
少年沒有去打擾她們，少女的母親並不像女兒那樣勇敢，大人族的暴虐她曾經耳聞，現如今又目睹。

那一夜，少女與父母離開了這幢老屋。他們跋涉於草地、石徑，避開危險的動物們——昆蟲、老鼠、鼬。一一步步遠了。少女回頭看，老房子矗立在月光裡，少年的窗口沒有亮燈。一步步遠了。少女不再回頭，她不能想念。離開是最好的結局。
拂曉將臨，她從宿營的藏身之所走出來，遇見了那隻胖貓。貓是小人眼裡的恐龍怪獸，可這是少年抱過的貓啊，少女不由得泛起溫柔的心思。貓靜靜看著她，她伸手摸了摸貓溼漉漉的鼻子。
再見了，再見。
貓傲嬌地接受了這小不點兒的愛撫。
然後像悄悄來到一樣，悄悄離開。

少年躺著，卻睜著眼睛。他度過了一個不眠之夜。
他走向草地，看見胖貓蹲在不遠處，似乎在等待他。不知不覺，他跟著胖貓走了。越走越快，最後變成了跑。心臟越跳越快，呼吸越來越急，或許他的時間會突然停擺。但是他不能停下，至少眼下不能停，至少在見到少女最後一面之前不能停。
黎明之前，天宇是淡淡的藍紫色。少年已經跑出了老屋的地界。一條潺潺的小溪分開了城市與鄉村。已經沒有路了。他站定，張望，喊出了少女的名字——艾呂緹亞！
少女已經扶著父母坐上了遠行的小船（那是一隻銅水壺），同族少年已經要解開纜繩。而人類少年的呼喊像風箏的線，她就是那隻風箏，不由自主逆風而去。她跳上岸，向河岸上的少年飛奔而去。
她要走了。他不是來挽留。他從口袋裡掏出用紙巾細心包好的方糖。“這一次如果你願意接受，我會很高興的。”
她接過了方糖，解開最喜歡的髮卡（那是一枚小小的晾衣夾子），珍而重之放進少年的掌心。“手術會成功的，要健康的活下去。”少女還有未出口的話——別忘了我，別忘了我。她不禁抱住了那隻向她伸來的手，臉頰貼在他的指尖，淚水滑落。
少年說，再見了，艾呂緹亞。你已經是我心臟的一部分，我不會忘記你，永遠。

還是要各自前行，她乘船遠去，他回到都市。
還是要告別，少年少女都要告別的十四歲，十四歲的夏天和心動。
但活下去的希望與太陽一同升起。如此溫柔又明亮，一切都被陽光和希望抱在懷中。

　　閃閃發光的東西，讓我們去尋覓
　　將身付與風，四處萍蹤浪跡
　　從未謀面的人和地方、消逝的記憶
　　雖然依依不捨，願我前進的腳步
    依然輕盈
                    ——《光あるもの》（發光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