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師晚年的返璞歸真之作，超越時代

製作這部片子，高畑勳和他的團隊花了足足八年時間。

相當漫長，但別大驚小怪。畢竟，他可是好友宮崎駿口中的“樹懶的子孫”。

高畑勳做動畫，少有能在原定製作週期裡完成的。

他追求的從來都不是效率，而是精緻。

做《輝夜姬物語》的時候，他常常為了一個鏡頭的配色就開好幾個小時的會，為了片中一個角色的動作就做很長時間的研究。

每一處細節，高畑勳都不厭其煩地改了又改。

用他的話說：

“動畫就是改出來的。”

哪怕會影響製作進度，哪怕會超出預算。但他顯然不太在乎。

到了高畑勳的年紀和境界，做動畫可能連大眾的評價都不會太在乎了。

他在乎什麼呢？

除了讓自己滿意，可能還會在乎知己宮崎駿的看法。

成片之後，宮崎駿看了《輝夜姬物語》，他的評價倒是有些讓人出乎意料：

“這電影根本不成樣子！”

這是差評嗎？別急，他還有一句：

“這部電影才代表日本動畫的未來。”

“不成樣子”的《輝夜姬物語》何以能代表日本動畫的未來呢？

在我看來，所謂的“不成樣子”，不是“mess”，而是“out of rule”。

和吉卜力以往的動畫片相比，《輝夜姬物語》的畫風顯得格外特別。

精益求精的高畑勳沒有追求精美，而是在努力找尋返璞歸真的感覺。

淡雅素淨的色調、圓滑粗放的線條、水墨畫般的留白，都在《輝夜姬物語》中出現了。

沒有拘泥於成法的高畑勳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讓《輝夜姬物語》顯得平和自然，毫無用力之感。

在畫面製作上，一般的動畫片都採用將背景與角色分開繪製再合併的方法，而高畑勳沒有這樣做，他將二者合二為一了。

他認為，講人物和背景繪製在一張圖上，可以找到超出動畫的生命力。

這倒讓我想到了小津安二郎。在他的作品裡，我也常能看到“超越電影的生命力”。

更厲害的是，高畑勳和小津安二郎的這種超越，並沒有超越國界。

看他們的作品，我們能清楚地意識到這是日本的文化，這是日本的電影，這是日本的動畫片。

宮崎駿之所以稱《輝夜姬物語》是日本動畫的未來，多半也是因為《輝夜姬物語》的本土化風格。

迪士尼和夢工廠能做出很好看很精緻的動畫片，但絕做不出每一幀都是美術珍品的《輝夜姬物語》。

那是骨子裡的不一樣，就算有足夠的耐心和天賦，也模仿不來。

這種“做不出”，正是日本動畫驕傲的資本。

日本文化源出中華，和我們的文化當然有諸多相似之處。我們看《輝夜姬物語》，很自然就能理解為什麼高畑勳會讓一隻老鷹停留在天空中好幾秒，大片留白，也不覺得浪費。

講故事很重要，製造意境同樣重要。

我們的動畫想崛起，日本動畫人的經驗無疑是珍貴的。

他們對本國文化的堅守，值得我們敬佩。

不只是畫風，《輝夜姬物語》在故事上也非常東方化、日本化。

這部電影改編自古老的日本神話故事《竹取物語》，講的是一段輪迴。

說句題外話。我蠻喜歡日語裡“物語”這個詞。不知道是誰翻的，真好。他們將“故事”稱為“物語”而不是“人語”，倒是在字面上就有了道法自然的意味。

影片的女主人公輝夜姬，本來是月宮上的公主。

她犯了罪，被罰下了人間。

這才有了《輝夜姬物語》裡的故事。

從竹子裡長出來的她，遇到了山村裡的農民竹取翁，竹取翁和妻子將她視為公主，視若己出地撫養長大。

竹取翁將她喚為公主，因為他覺得她是上天的恩賜。

而村裡的其他孩子將她叫做竹子，在他們看來，這個女孩子除了長得比較快之外和他們別無二致。

這也是影片的一個關鍵點：

女主人公的身份。

竹取翁在收養女主後又從竹子裡得到了大筆金子，於是他認為這是上天的旨意，是要他將女主培養成真正的公主，於是他帶著女主到了京城，找人給她取名叫“輝夜公主”。

竹子、輝夜公主、月宮公主，她到底是誰？

都是，也都不是。

她最想成為的當然是竹子。

她喜歡和她一起玩到大的男孩舍丸，喜歡山間的鳥獸蟲魚，喜歡唱著童謠奔跑，但這些，後來她都求之不得。

竹取翁希望她能成為輝夜公主。

她也做到了。

琴棋書畫，她無所不能，王孫貴胄，也紛紛仰慕於她。

但正像影片後半段幾位貴族子弟拼命造假找來奇珍異寶想要博得她的歡心一樣荒誕，輝夜公主再完美，也不是女主想要成為的樣子。

那月宮公主呢？

她在月宮中犯的錯，多半是思凡。

於是她就被貶到了凡間受罰。

這個罪與罰，叫做“求不得”。

你想做人，我就讓你做，但你過不了你想要的生活。

既然這樣，按說她在影片最後回到月宮時應該不怎麼留戀。

不是的。

她在片中有這樣一句臺詞：

“只要有活著的感覺就好。”

聽起來很悲傷，但其實道出了人生真意。

這種活著，是種感覺。

一種存在的感覺。

能看到鳥獸蟲魚，能聽到風聲雨聲，能感知到愛。

這正是做人的無上快樂。

哪怕輝夜姬的一生充滿了“求不得”，當她終須回到月宮時，她還是充滿了不捨和留戀。

看到竹取翁夫婦的悲痛欲絕，我們這些觀眾更是能體會到她的心情。

說白了，高畑勳想要探討的還是終極議題：

生命和死亡。

他用了一個看起來有些悲觀的故事，傳達的其實還是自己美好而純淨的思考。

你看文藝復興時期那些大家的畫作，和《輝夜姬物語》這部電影會有異曲同工之妙。

高畑勳和拉斐爾這些大師一樣，都知人，更愛人。

這個老人，有顆剔透的赤子之心。

也有超越時代的才華和創造力。

《輝夜姬物語》裡那段“夜奔”，我看了不知道多少遍，每次看都有不同的感觸。

看他的動畫，我能夠看到動畫存在的意義：

動畫絕不只是電影的另一種呈現方式，動畫要做到的，是那些電影做不到的事情。

高畑勳和宮崎駿這些年來，一直都在證明著這樣的道理。

他們在過去的幾十年裡他們像雙子星一樣撐起了吉卜力，也讓日本動畫在全世界範圍內閃耀。

關於他們的傳聞太多。有人說他們常常爭吵，也有人講他們誰也離不開誰。

據吉卜力社長鈴木敏夫說：

“宮崎駿只在乎一個觀眾，就是高畑勳。”

看到這句話的時候，我百感交集。

人生難得一個好知己，宮崎駿和高畑勳都曾擁有過。

但如今高畑勳斯人已逝，宮崎駿年紀也大了。

少了這個知己，本在藝術上就有些孤獨的宮崎駿，可能會更感到孤獨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