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童話：無憂宮的隱憂

現實？你能看出什麼是現實，什麼又不是現實？不，你那麼勇敢，一往無前，不正因為你年輕、你從未碰上麻煩——你想過未來還有過去嗎？你固執以為的東西是對的嗎？

——契訶夫《櫻桃園》

美學神話收錄的女性標本無一例外年輕並永遠不再成長，不成熟是冒險家能夠揮霍世界且不受秩序規訓的魯莽前提，而在對付例外狀態時除異端恐懼症發作外旁觀者總會設法寄予其僥倖的奢望，浪漫化和詩意抽象的幻視正好提供了干涉現實嚴肅部分的理想用途——延續童貞的欲說還休。

複雜太陽或天體自轉務必占星術知識不斷沉澱終於把握，大眾娛樂更傾向單純的美麗及其對立——為詮釋晨曦創造灰姑娘、為理解春天誕生白雪姬，用不著追究天文律法同少女時令，社區行為規範的小小腐蝕性精神餌糧賦予惡的必要懲戒催化德育的公式配平，狂暴叵測是光明前必經的試煉，而無論象徵烏雲蔽日的繼母、暴雨雷鳴的王后，敵不過日出與春暖花開的和平。

當販賣諸如此類的平臺由繪本轉為劇院、被潤飾和蜜糖浸漬的童話從貴婦深的閨走向普遍民主的消遣，以往居高臨下的威嚴神祕開始溫聲軟語，跟人類和解的大自然可以發現擬人的寄寓了。

契合《利茲與青鳥》投射的藍本，北宇冶女高吹奏部的青春物語借隱晦奇妙的雙關在童話蛻衣下孵化衍生——不論自我抒情的雙子星少女連同她們結成對子後引發病理效果的審美增殖乃至為相互吸引的磁極所俘獲的雌雄同體性懸浮顆粒都一概中和於富裕的庶民生活像融化進沒有年代跟歷史的同名樂章。

彌撒消解在海中，找不回岸邊——所及所在皆為未知其所的神賜的永生淨潔，受難充其量不過豌豆公主吹彈可破的敏感心跡在跌宕，必需最細膩輕小的杯釜來盛起那以顯微鏡方可目擊的內在波瀾，如若不能通過納米級單位探測到的纖維去遊刃瞬息激盪的多端就已然相當於宣告樂園的終焉——長如亙古的伊甸彷彿一瞬。

一瞬是光的本領及其對永恆易逝的不變性嘆息，光充任永恆領域的永恆在場又客串時間之國的匆匆過客，光是神話開啟聚焦前的一束探照、是發掘隱祕記憶與遺物採集的洞窟影射，把務須強調的溫柔搬上儼然手術檯的解剖作業呈現給探究病灶的外科醫生，光以子虛烏有的內裡重新組織了照明對象的質量，名實相反，誇大外觀的輪廓暈染其絢爛，幻覺將平衡比較項的當量——所有傳說、所有神化及其附庸的偶然若非沐浴光中就尚待光的輝煌使之復甦，是光接通了崇高的脈絡及其崇拜的可靠，直到幻滅。

唯一的樂園是已逝的樂園，與普魯斯特的瑪德萊娜小蛋糕作為追憶的觸媒相仿，色彩演繹光的即時假象——動畫搭建起沒有厚度的舞臺仰賴色彩佈施，否則神的即生與時間流淌一概無稽，至於失去景深後視觀的縱向推拉與其說牽強毋寧稱之為有別於加特林機槍式的密集掃射——原案的建築群藉由被分割的體積方便色塊精確狙擊，捕捉光彩軌跡的黏合足以模擬攝影機微妙的呼吸。

相比紛繁詭譎且莫衷一是的現實情境，限定的設計元素陳列於靜止並嚴格有序的水晶罩內——讓特寫觀照的集合剪輯活潑蒙太奇，以破碎擺幅取代主題全貌，少女呢喃的切片，若即若離的真空被拉近且間歇填滿了輕盈觸感的神，不如相信她們在這裡擺脫重力並重拾飛行要訣——浸透福爾馬林液的玫瑰儘管葆有薔薇科植物的特徵也喪失了有機的可能，遺世獨立的仿生人間讓熟悉的風景充滿意外。

不消勞神錯綜人際的壓力或來自異己的威脅，無所謂家庭負累也沒有童年陰影株連，無憂宮的孩子，隱約的不安是有關未來的難以明晰尤其無法同愛慕者節奏頡頏所引起的一系列失措——好比靠攝取冰淇淋為食的童年被告知並非永存，少女惶恐將長出消化肉食的器官跟酶，而一切樂園迄今為止的食譜卻只有奶油和糖。

建築於流沙的蜃樓，再怎麼錨固也無非自我欺瞞的信以為真——即便精貴如天照大神轉世的天皇陛下膳服萬中取一的銀舍利照樣罹患維生素缺乏的腳氣病，人類在自我神化的同時掩蓋不了區區雜食動物的真相。

天真且自以為是的加工者一廂情願去設計盡善盡美的烏托邦，不論那裡的領民是否合適——像少女霙暗自許願音樂大賽永遠不要到來一樣荒謬，她要推遲的不單是如童話所述註定要交還給青鳥的自由、還有即待從無憂宮畢業的隱憂，不可思議，擅自將預言倒裝，捆綁屬於天空的翅膀——我想一直和利茲在一起，她說錯了，青鳥真正的告白理應是：我不想從無憂宮長大。

愛的決斷，扮演童話角色的悖謬懸置了互文的表裡關係，甚至已知結局本身的演繹也根本悖謬——繪本中的利茲尚且要在麵包房出賣勞力換取日用餐飲，而以冰淇淋為絕對排他性營養膳食的少女反倒比原型的童話更具童話意味。

真實是常要被忽視的常識，彼此身處其中，無災變的日常缺乏新鮮——假使童格外動聽，拋開娓娓道來的曲折離奇，牽掛人心者莫過主人公命運的非真實安排——異乎尋常的強烈始終寄予自我溢美的那喀索斯，哪怕其為泡影的神。

鑑於物質豐饒後大肆流溢的冒牌以假亂真，捉摸不定的神在電氣強光下無所遁形，虔誠必將重新赤手空拳去拓荒，再一次次被自己開墾的貧瘠圍困——沒有邪魔跟作祟妖精、沒有騎士跟守護神降臨，唯獨受催眠又獨自醒轉的公主殿下，祛童話的童話。

2018/12/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