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畑勳的《輝夜姬物語》

一直拖著未看的片子，因社會學老師課上提到，我突然好奇高畑勳會做出一番怎樣的“故事新編”——除了特意為片子製作詞曲外，要如何在鏡頭與敘事上出彩？

具體情節不予贅述，只探析三個感興趣的點：結構、命名與色彩。

一、結構

高畑勳的影片保留了《竹取物語》的基本敘事結構：一個月宮仙女因嚮往凡間，於是從竹筍中降生，在一對老夫婦的撫養下在山野裡快樂生活，被鄰家毛孩喚作“竹筍”。暴富後的老夫婦自作主張為竹筍選定了高貴公主的人生之路，不料卻摧毀了她內心真正向往的“鳥兒蟲子和野獸，青草和花朵”的園地，也導致她最後被月宮眾仙接回，連人間的記憶也在披上羽衣後瞬間消散。

《輝夜姬物語》難免於民間故事常用的“接受命令”、“歷經鬥爭”、“完成任務”、“來去/分離”等敘事語法，以及“公主及其父親”、“為公主提供某件東西者”、“幫助者”、“反面人物”等行動範圍的角色。五位向輝夜姬公主求婚的皇宮貴族以及輝夜姬給他們出的“寶物”難題也是民間故事、神話傳說常見的題材。這些寶物功能各異，主體出發去尋找寶物、寶物失而復得的敘事結構又再次對應著普洛普對童話的劃分和格雷馬斯的敘事語法。

結構的相似並不能阻止敘事的出新，高畑勳鏡頭下的竹筍比文本中的更飽滿，故事情節也更生動有趣。但影片中，竹筍儘管說出“我不願成為任何人的附屬”這樣具有女性主體意識的話語，卻又為何不能早些向父母表明自己的真實心意，畢竟她不會不知道老夫婦品性與對她的愛。也許沒有這種性格的矛盾與溝通的缺乏，這個故事就編不下去了吧？

如果說竹筍是個孝順的孩子，為了父母的開心原意犧牲自己的幸福，她的這種無奈行為很大原因也是老爺爺的父權觀念所壓迫的——除了在決定竹筍人生時的獨斷專行，老爺爺還認為竹筍只有與貴族婚配、享盡榮華才能獲得幸福，而從來沒有問過竹筍想要什麼樣的生活，甚至難掩其以讓公主幸福的名義來貪圖富貴的迷失之心。對於竹筍的悲劇，老爺爺難辭其咎，並且在失去公主時方才覺醒，央求公主的原諒，可失去記憶的公主根本認不得他們了。

有趣的是，在影片中，當老爺爺得之竹筍將被月宮帶走，愛女心切的他在府邸部署了高牆、武器和兵馬，打算誓死守衛他的“小公主”。我不禁想起《魔法奇緣》的Rapunzel，越被禁錮就越是逃脫。當竹筍的自由領域被徹底侵犯，遠離曠野的自然與歡樂時，她居留人世的意志受到壓制，內心產生了強烈的求救信念，而後被月亮所感應。如果沒有父親的一意孤行，竹筍應該會是一個自由快樂的鄉野女孩，而事實上卻只能在到京城後依然對鄉下生活與同伴情誼念念不忘，回月亮前也徹底將自己交付給鄉間的山林清風、花鳥蟲魚。

二．命名

在這篇文章中，我一直沒有稱呼他們為“父女”，而是代之以“老爺爺”、“竹筍”和“公主”的稱謂，因為從一開始，老爺爺對竹筍的命名就將他們的關係分隔並預示了竹筍將來的命運。

當老爺爺第一眼見到竹筍裡的小娃娃，就已經認定這是上天送給她的公主，這時候在他心裡，竹筍還只是他捧在手心要用心呵護的小寶貝。當一群山野毛孩將老爺爺家中正學走路的嬰孩喚作“竹筍”，並招呼她過來玩耍時，老爺爺堅持說她叫“公主”，並在另一邊拼命呼喚公主走回他身邊，而竹筍最終選擇了老爺爺的方向似乎暗合了她最終和夥伴不辭而別，不得不跟隨二老進京的命運。當老爺爺從竹林中找到黃金和華服，揣摩到這是上天提示他要讓竹筍過上公主般的生活。於是他就在京城建立豪宅大院，請來相摩老師教導竹筍成為高貴華美的公主，又拜託秋田大人為竹筍正式更名為“輝夜姬”，為公主舉辦三天三夜的盤發和命名儀式，從此“輝夜姬”一名及其傾國美貌傳遍京城。

雖然“輝夜姬公主”的命名在竹筍與老爺爺之間並沒有發展成“君臣關係”大於“父女關係”的體制，但對於“公主”命名及落實的執念卻矇蔽了老爺爺的心，讓他逐漸將所謂的名利富貴、鐘鳴鼎食看得比父女間的尋常親情和歡樂更加重要。正是這種對命名的強求和對溝通的忽視，讓我難以用父女稱謂來界定他們的關係。

三、色彩

當竹筍在命名儀式時幻想/夢見自己發瘋似的地衝出高牆大院時，身上的華麗服飾一件件脫落，最後只剩下簡單的白衣紅裙。在竹筍掙脫束縛、逃回鄉下、一路奔跑的過程中，畫面由精細的油彩變成簡易的水墨，隱喻著她痛苦掙扎、沉重難言的內心世界。

竹筍最快樂的時候，身上的衣服是最簡單的少樣色彩。不管是被老爺爺塑造為光彩照人的輝夜姬公主，還是不得不回到月宮恢復仙女的身份，當她遠離自然，被金玉珠寶、霓裳羽衣所裝扮時，她的心情都是灰色的。在這個層面上，高畑勳的《輝夜姬公主》便具有了盧梭的《愛彌兒》的教育意義。

最後忍不住吐槽兩點：

1.舍丸要帶竹筍私奔的時候，有沒有考慮過自己的妻子和孩子？

2.竹筍是什麼仙女竟然要勞駕如來佛親自來迎接？

如果結尾保留著舍丸和竹筍最初的兩小無猜的友情，應該會更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