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星。哥斯拉只是背景或網點紙

看完了《哥斯拉：怪物行星》，首先想到的老問題如下：
對於日本人而言，“哥斯拉”這三個字，究竟代表什麼？象徵什麼？日本人為什麼如此這般樂此不疲地圍繞它、以及與它相類的各種怪獸做文章，以至於發展出迄今仍望不到盡頭的大量特攝片和茫茫的周邊？
他們說：那是核彈。
非常簡單的一種收束答案的方式，並且有道理。日本是二戰期間唯一一個被核彈轟炸過的國家，兩次。日本人蒙受了苦難。日本人無法抵抗這種苦難。日本人無條件投降了——以日本人的角度，他們說，他們選擇了“終止戰爭”。
是的，日本人認為自己戰敗了，但是，他們從未承認自己投降。在官方文件、也就是所謂“大東亞戰爭終戰詔書”中，天皇裕仁說，接受聯合公告這種事，是“忍其所難忍，堪其所難堪，以為萬世開太平”。
——他孃的美英中蘇四國裡頭就沒一個懂日語的嗎？不禁讓人這麼想。（面對歷史，我是淺薄的。儘管我知道。）
這當然不是小節，並永不該被放下。然而之於“哥斯拉”，站在日本人的角度——尤其是，站在以裕仁天皇和與其有相同三觀者（說不得，就是時至今日仍存在著的、其實代表日本人主流政治觀點的、同時不知為何也是全世界各國絕大多數政府官方意見認為僅是一小撮的、所謂“喪心病狂的軍國主義者”而實際上根本就是“日本人民”）的角度，看去，失敗的二戰與核彈，就是那樣一種東西：
它存在著，而你無可奈何。
所以在日本人拍攝的哥斯拉電影裡面沒有誰能夠戰勝它。它會肆虐大地與海洋，隨它心意，然後在它認為合適的時候離開。而與哥斯拉對戰的，無論是政府軍隊、民間團體，哪怕他們從未來世界返回，總是束手無策；至於那些怪物，長三個腦袋、有翅膀會飛、金屬的、來自外星球……在哥斯拉麵前統統白給。
看完這些特攝片，你會發現：對於日本人來說，事情竟然演化成為了以下這個樣子：
——它存在著，而我無可奈何。怎麼辦？
——那我就睜大眼，向全世界嚷嚷：“都知道了吧？其實它跟我是一夥兒噠！”
祕訣是：不能讓人看出來我有多心虛。
至於哥斯拉為何給我帶來苦難，我可以組建一個委員會，來慢慢向你們解釋。但你們要知道，這當然需要大量的時間和金錢（是的，我可以勉為其難有條件地接受捐款），而且我又不太懂外語……同時你們還得注意一個小問題：那就是日語其實是以曖昧含糊為“美”的，你們要是聽不懂那可不是我的責任……
嗚呼！哥斯拉不敗！哥斯拉不死！
虛淵玄說：兩萬年。
好萊塢不可能懂哥斯拉。98年那一部電影根本就搞錯了，14年那一部電影大概是想折騰一點“硬核”的東西出來，卻只暴露了預算不足。
16年，有了庵野秀明的《新·哥斯拉》。這在我看是個里程碑，許多一直以來迷戀哥斯拉的同好亦以為然。但這對新觀眾可說不上友好了。世間安得雙全法，本來如此。
《怪物行星》沒能把植根於哥斯拉本身的那股蒼涼勁兒表現出來——虛淵玄分明往那個方向去努力了，一個新方向，可惜，沒能做到。
是真的很可惜。
故事說：人類因哥斯拉的威脅離開地球，漂流二十年後，地球上過去了兩萬年。而哥斯拉健在。
兩萬年的白雲蒼狗要如何描繪才能令人心悅誠服？這個難題並不是多來幾張特寫就能解決掉的。更何況，還要有哥斯拉凌駕於這兩萬年之上？虛淵玄所做的努力尤其在前者失敗得極為徹底。
我之所以覺得可惜便是因此。要是虛淵玄做到了，該有多好——然而，從《魔法少女小圓》我就知道，虛淵玄這怪物到底還是生息於那個島國，不可避免地沾染上精緻有餘的習氣，要想跳出窠臼，怕是得要打著滾兒經歷幾回蒸骨三驗。
當然《怪物行星》絕非乏善可陳。史上最大的哥斯拉現身！這是個好噱頭。還有結尾處救助主角的怪異超能少女，分明便是兩萬年前沒來得及撤走的地球人的後代——我必須得說，把腦洞開在這個方向，同樣是源於虛淵玄的血統。
到了結尾，也只有到了結尾，虛淵玄終於站回了他原本所在的位置。這讓我期待《怪物行星》的續集。而唯一的問題是：這時我的期待已經與哥斯拉完全無關了。
最後，寫到這裡，我才算理清我自己的思路。為什麼我看這部電影總是覺得哪裡彆扭，就像我寫這篇文章頭重腳輕，原因在於：《哥斯拉·怪物行星》在本質上是一部與哥斯拉完全無關的電影，它所要講述的，仍然是虛淵玄這怪物內心堅信的那些中二病。
沒錯，哥斯拉是日本人最大的中二病。但在這部電影裡，它只是背景。只是被貼為背景的網點紙。
並且看不到一絲昭和時代的鄉愁。
“面對威脅，面對不可戰勝的威脅，也要去戰鬥！一旦逃避了，就是失敗！”這是虛淵玄所秉持的精神。
但你去戰鬥了，他還是會給你一個失敗。這是虛淵玄所熱愛的趣味。
也許我還是放棄對他的期待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