促使我有寫下這些文字的想法的是一個令人震驚和悲傷的事件。2019年7月18日的京都動畫縱火案，平成以來最大的縱火案，也是京都動畫的至暗時刻。對於事件本身我已不想過多評論。正如同米澤穗信在推特中寫道“對殺人犯的憤怒與詛咒不在此著墨”。對作品本身的評論才是對逝者最好的祭奠。
七年以後再看冰菓，從最開始的動畫入手，到後來又讀了米澤的古典部系列小說，也以此為契機讀了不少推理小說。七年間，我周圍的世界和我自己的人生也發生了鉅變。因此七年之後再看這部動畫我有了更多的思考。想法有千千萬萬，但是能被文字準確捕捉和記錄下來的卻很少，因此我認為我應該將他們記錄下來，留給時間來評判吧。
（1）關於原作和京都動畫改編
冰菓這部動畫在京阿尼的作品當中具有的獨特氣質應當歸功於米澤的原作。米澤穗信的古典部系列從任何角度來看都應該歸類於嚴肅小說而非輕小說，其本身文字技巧的純熟、案件和推理的設置、以及探討的主題的深刻性都非一般輕小說可比。不過因此也產生了兩種極端的觀點：1、認為京阿尼牛逼，原作劇情像白開水，白瞎了這樣精美的製作。這類評論者是把米澤的原作當成輕小說在看，期待劇情出現普通輕小說中那樣的衝擊性發展，於是期待落空而棄之。2、認為米澤原作牛逼，京阿尼過度用力的演出和媚宅的人設掩蓋了原作的嚴肅性。這類評論者可能對ACG文化有過度強烈的刻板印象，認為作畫精美和作品的嚴肅性是相沖突的，就像認為長得好看的人就一定沒有思想，這毫無疑問是一種偏見。此外，他們可能也沒有好好體會分鏡和繪畫的藝術。實際上，京阿尼的製作毫無疑問是加深而非削弱了我對原作的理解。而且難能可貴的是，京阿尼在製作冰菓時並不像其他動畫時對原作劇情做出大幅修改，基本是原汁原味再現了原作的內容。
（2）推理小說淺談
自從柯南道爾的福爾摩斯探案系列問世以來，推理小說作為一個獨特的文學門類逐漸發展起來。起初推理小說多是本格派。本格推理小說經典的定義是：以解開復雜的犯罪技巧和搜尋犯人為中心，展開故事情節的推理小說形式。通常儘可能地讓讀者和偵探站在一個平面上，擁有相同數量線索。部分本格推理小說中會有“向讀者挑戰”的宣言（例如埃勒裡·奎因），也就是告訴讀者“到這裡你已擁有足以解開謎題的線索”，挑戰讀者是否能與偵探一樣解開謎題。【來源：百度百科】因此，本格推理能滿足讀者解決謎題的慾望，獲得經歷頭腦風暴的快感。部分作品作案手法十分離奇，解謎方法十分巧妙，具有獨特魅力，吸引了大量的讀者。
但是，隨著本格推理的不斷髮展，案件越來越離奇複雜，名偵探智商也越來越高，這類作品也就失去了真實感而變成了純粹的技巧的堆砌。推理小說中的作案技巧和推理過程毫無疑問都是知道謎底的作者反向構造的。因此，只要作者願意，當然可以構造出任意複雜的案件。但是這樣做下去又有何意義呢？打個比方，就好像數學競賽的試題，所需要的求解技巧可能很高超，但是對於真實世界存在的實際難題並無幫助。
正是由於出現了上述困惑，20世紀50年代起，注重案件真實感的“社會派”推理小說在日本的推理小說界橫空出世。社會派推理小說將一定程度反映真實世界存在的問題作為第一重點，而把案件本身的複雜離奇、破案手法的巧妙性等等傳統的推理小說元素放在了次要的位置（雖然它們對於推理小說而言仍然十分重要）。社會派推理小說出現使人們意識到推理小說的閱讀樂趣除了解謎本身以外，還有“推理”這種敘事方法本身的獨特魅力。通過“推理”，作者可以打破時空限制，以邏輯順序進行敘事，更加自由地表達觀點，也可以將故事演繹得更加精彩。
米澤的古典部系列作為“日常之謎”，更是充分體現了社會派推理的魅力。“日常之謎”類的推理小說脫離了犯罪事件這一形式上的桎梏，給與了這種文學樣式以更廣闊的發揮空間。但是，“日常之謎”對作者的考驗也是前所未有的。因為日常事件的複雜性通常很難和犯罪事件相比，處理不好就會讓人覺得非常平淡無奇，用力過猛。從這個意義上講，米澤的古典部系列毫無疑問是此類小說中的佼佼者。儘管故事中推理的都是平凡小事，但是讀起來的趣味性卻不亞於犯罪類的推理小說。
（3）“玫瑰色”的狂熱和“節能主義”
從這一節開始對冰菓中的事件進行剖析。當然，所謂的剖析也是本人自身的理解，讀者可自行參考。首先解析的當然是故事當中的第一個事件，對應於原作小說的第一卷《冰菓》。
解析之前首先要講的一點是，對於推理小說而言，始終是明線和暗線並行發展的。明線毫無疑問是偵探解謎的過程，而暗線則各不相同。對於犯罪類的推理小說，暗線大多是罪犯的心理歷程，即作案動機。然而對於日常之謎來說，如何發展暗線確實是個難題。米澤給出的答案則是“難言之隱”。說不出口才最為致命，“難言之隱”確實是日常之謎最佳的切入點。
“十年以後，我一定不會後悔有過這樣一段時光。”
這句話可能是經典的勵志臺詞。也許我們每個人都曾經把類似的話寫在備考的作業本的扉頁。說起高中生活就讓人聯想到玫瑰色。青年人似乎總是會和熱血澎湃這個詞聯繫到一起。代表未來的人當然有資格指點江山、激揚文字。我每次讀到這句話的時候也會起雞皮疙瘩。我無法否認青年在某種程度上需要這樣的激情，但是凡事皆有兩面性。
折木在意識到事件真相時，原作中有這樣一段半推理半抒情的話（動畫也有相應臺詞）：
“十年後啊……。三十三年前擔任古籍研究社社長的關谷純，如果現在還活著，也快五十歲了。如果他還活著，會不會後悔他的高中時代就這麼腰斬了呢？
我想他應該不後悔。為自己和夥伴們的熱情殉道，放棄了繼續過高中生活的英雄關谷純，絕不會後悔這份果斷。我自從在千反田家推論出他當年的決心之後，一直是這麼認為。
可是，果真如此嗎？
他為了區區文化祭而遭到學校開除，人生驟然一變。說到高中生活就會想到玫瑰色，但若那是色澤濃烈到中斷了高中生活的玫瑰色，還能稱之為玫瑰色嗎？
我心中的灰色部分說著：不可能的啦。怎麼可能存在為夥伴殉道、拯救一切的英雄？這個想法在我的腦中逐漸抬頭。”
米澤借折木之口對類似這種青春期的非理性衝動予以了根本的否定。
其實類似於冰菓中這樣的運動，我們並不陌生。
受到情緒煽動的青年群體會做出怎樣的過激行為，又會引發怎樣嚴重的後果，我們當然也十分清楚。歷史上更大的慘劇都發生過，犧牲者又何止一人呢？
選擇這樣的題材，再次說明古典部系列不是輕小說，而是嚴肅小說。京阿尼選擇這樣的劇本是非常有野心的，因為這已經大大超出了一般動畫作品表現的主題範圍。
與這種非理性情緒對應的，則是開篇就已經表明的，折木奉太郎的“節能主義”。“非必要之事不做，必要之事從簡”。“向消耗大量能量的生活致敬”。“對運動、學業、戀愛興趣寥寥，只想過著灰色的生活”。
這種行事風格是不是有點眼熟？這不就是我們所謂的“佛系”心態，亦或是日本學者大前研一提出的“低慾望社會”？
解決事件以後，折木給姐姐的信這樣寫：
“我想，是否高中生活就該是玫瑰色的，恐怕也不盡然。而且事實上，我自從知道了那樁事件之後，那股莫名的心慌就消失了。雖然我不認為自己的行事作風有多好，但現在我會覺得，相較之下應該還不差吧。”
實際上所謂的佛系又何嘗不是對過度的狂熱的一種反思和糾正呢？不管是過度狂熱的學生運動和政治運動、過度狂熱的戀愛和婚姻、過度狂熱的消費慾望和娛樂，這些東西都如同煙花般絢爛奪目，但是太過接近只會被炸傷而已。對於此類狂熱，或許我們應該學學蘇格拉底那句話“未經省察的人生不值得過”，向那份狂熱多投射一分冷峻的目光。
=====（未完待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