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代風起：千尋、堀越二郎與宮崎駿的迷思

只有失去你所是，才能發現你將是。

——奈格里、哈特：《大同世界》

動畫電影《千與千尋》的重映讓那些塵封了許多年的再解讀熱情紛至歸來，在將近20年的歲月中，曾經觀看過此片的孩童或是少年也早已歷經生活的磨難，對動畫所反映的內容有了更為深入的認識。人們似乎也在充滿夢幻色彩的動畫文本當中看到他們過去不曾瞭解、而今卻已身困其中的社會空間，並開始歎服導演宮崎駿對資本社會刻畫得竟是如此入木三分。毫無疑問，宮崎駿所導演的《千與千尋》是本世紀最為偉大的動畫作品之一，但本文的目的並不是要挖掘其中所蘊含的“社會批判”，而是要在一片贊聲中找到動畫被人們所忽略的保守一面，並試圖聯繫宮崎駿另外一部具有爭議的作品《起風了》，以期回答這樣一個問題：在宮崎駿身上為什麼會發生從“批判資本主義”到“復辟軍國主義”的轉向？

一、千與千尋？——對不起我兩個都不要

日本少女千尋與父母一同誤入魔幻世界，在那裡，父母變成了豬並被圈養起來，而千尋則被湯婆婆改名為“千”，在湯婆婆的浴場裡工作。善良的千尋在白龍等人的幫助下最終救出了父母，重新回到了現實生活之域。在眾多再解讀《千與千尋》的文章裡面，署名渡邊雅男的《＜千與千尋＞折射的＜資本論＞意蘊》或許是最為深刻的一篇。作者準確地發現了被宮崎駿含括在“千與千尋”之中的祕密：

“千”要回到千尋、千要找回自己真正地名字——“千尋”，其路徑存在於記憶的深處。只要人類還沒有失去解放的記憶，這種找尋就會不斷地持續下去。這種找尋就是人們為了奪回包括稱呼（名字）在內的、作為“個人”而存在的戰鬥，不，這個戰鬥必須從奪回名字開始。

在作者看來，湯婆婆對千尋記憶的篡改可謂是一種治理術，“千”成為了湯婆婆強制附加在千尋身上的枷鎖，而“千尋”——則化作為奴隸主永遠不想讓努力回到的故鄉。想要擺脫這種治理、踏上歸鄉之途，千尋必須奪回自己曾經的姓名，呼喚出那個曾經的自我。湯婆婆的孿生姐妹也是她的死對頭錢婆婆透露給千尋的錦囊就是：“曾經發生的事情不可能忘記，只是想不起來而已。”記憶成為了通向心靈故鄉的唯一武器，也似乎只有保衛記憶才能夠摧毀糾纏千尋和白龍的象徵權力。

然而，千尋“返鄉”所踏上的真的就是一條解放之路嗎？千尋在動畫開始的時候對父母的轉校安排十分不滿，但到了動畫結束時她顯然更想回到父母的身邊，並且重新開始認同她本來並不喜歡的生活。宮崎駿的保守性在這裡被彰顯得淋漓盡致，魔幻世界本就是一個現實社會的鏡城，其中的剝削壓迫、權力等級關係完全由現實社會映照而出，但宮崎駿卻將它塑造成了一個外在於“現實”的獨立世界，是一個侵犯我們和諧生活的他者，也就是像@哈扎爾學會老師說的那樣：“受剝削是非現實的、不正常的，只要迴歸現實生活就能得到解放了。”在結尾處，白龍對千尋再三叮囑的“不要回頭”不更能說明問題嗎？他不就如同一個循循善誘的長者教育誤入“現實世界”的中產階級孩子：你趕緊回到你的中產階級世界當中，閉上眼睛，千萬不要去管社會中的是是非非。

精神分析哲學認為我們身處的現實世界實際上是支配主體的象徵秩序——即象徵界，它是一種真正的幻像。在《黑客帝國》中，渺小而脆弱的人類肉身孑立在一片實在界的荒漠之中，他們所面對的和諧美好之現實景觀不外乎都是統治階級注入其心的幻覺。千尋所要逃回的現實世界不也是如此？它和魔幻世界一樣充斥著剝削壓迫、矛盾和鬥爭，只不是一切都被表面美好的幻象所掩蓋罷了。從這個角度出發，記憶固然是抵抗權力的有效武器，但我們不能不警惕的是記憶同樣由權力所塑造，倘若我們不能超越記憶的固著，我們就不可能獲得真正的解放。《千與千尋》批判了現代資本主義倫理秩序，但它沒有引出革命的楔子，而是掉頭跑向前現代的墳頭。動畫中的無臉男，一個孤獨、拜金、慾壑難填的現代人正是在前現代“鄉紳”錢婆婆這裡尋找到了安頓內心的方式，並選擇和錢婆婆一同棲居在遠離人煙的沼澤湖畔。然而無論是千尋還是無臉男，他們的“返鄉”都在實際上成為了支撐現代資本主義運行的意識形態。

丸山真男在《日本的思想》中寫道：

毋寧說，在兩極之間中間地帶的“近代化”之所以能夠迅速實現，是因為在制度和意識形態方面都保留並利用了這個頂部和基層兩極的“前現代性”。在這裡保留基層的共同體結構並使其能夠同天皇制的官僚機構連結起來的法律保證是山縣所推行的的地方“自治制度”，其社會媒介就是以以共同體為基地的地主、鄉紳的統治，而有意把這種結合意識形態化的不外乎是所謂的“家族國家”觀……所以，和頂端的“國體”一樣，用一切方法防止隨著“近代化”造成分裂、對抗等政治局面的因素向基層“春風和煦育兒養孫之地”（山縣語）的“自治體”內部滲透，這是自明治至昭和的統治階級所一直關切的問題。

在“近代化”面前，宮崎駿明顯感受到了它所給人們帶來的焦慮與不安。無論是底層人民無休止的重複勞動還是社會層面普遍化的拜金主義，人們在現代資本主義體制當中被異化成了一個又一個怪物，他們甚至失去了自己的姓名，斷絕了返回家園之路。於是乎拯救這些流離失所的“現代人”成為了宮崎駿在這部動畫中的任務之一。他需要製造出一種“田園牧歌”式的淨土，是一個由地主、鄉紳所統治的“春風和煦育兒養孫之地”，這裡的人們保留了前現代社會所有淳樸善良的美德。但是，也正如丸山指出的那樣，這種“前現代性”是實現日本近代化的重要保證，並在此基礎上再生產了日本的天皇制社會。因此宮崎駿在動畫裡面提到的作為反抗的記憶——傳統、姓名和“曾經的我”其實早已經過現代資本主義制度的塑形，成為了統治權力的一環。丸山認為日本近代國家的發展存在著兩條運動路徑，“一條是自上而下的“近代化”輻射，另一條則是“以‘村落’和‘鄉黨社會’為模特兒的人際關係和制裁方式，從基層上升，向所有國家機器和社會組織內部傳達的過程。”在《千與千尋》中，湯屋的構成不折不扣地折射出了前現代社會的等級結構，而湯婆婆本人利用的制裁方法以及勞動者與湯婆婆之間的人身依附關係也可謂都是前現代模式的再現。如此說來，作為現代資本家的湯婆婆之所以能夠無休止地賺取超額剩餘價值，其原因正是前現代制度對於湯屋勞動者的束縛。因而千尋和白龍努力尋回的“記憶”完全可以和他們所想要逃脫地魔幻世界無縫兼容，他們所希望迴歸的故土也只不過是魔幻世界所提供給他們的意識形態材料罷了。“千”與“千尋”之間根本就不存在真實的緊張關係。

法農針對黑人解放運動時曾說：“人的解放必須要求從自身的膚色中解放出來。”我們必須在“現有”和“過去”的偽二元選擇之外去尋求一種新人性的創造。這正是馬爾科姆·X給予我們的啟示。齊澤克指出：“這個X剝奪了美國黑人的民族傳統，從而提供了一個重新定義（重塑）自身，自由地形成一種比白人所公開聲稱的普遍性遠為普遍的新身份的獨特機會。”X拒絕了那個框定我們、限制我們之所是的記憶，摧毀了一切能夠讓我們停止追求普遍解放的身份象徵。我們需要去戰鬥以擺脫“經濟學範疇的人格化”的“千”，但我們不也應該進一步消滅那個同樣異化著我們的原初身份——“千尋”嗎？在奈格里和哈特看來，家庭和企業一樣都是腐化共同性（the common）的機構，向“千尋”的撤退也意味著對共同性的背叛，意味著千尋不再具有機會和白龍、鍋爐爺爺、小玲、無臉男以及真正的底層勞工煤灰們組合成反抗魔幻世界-現代資本主義制度的諸眾（multitude），動畫所建構的依然只是具有良好道德素養的原子式個體，在無法摧毀魔幻世界-現代資本主義制度的前提下，所有“良好道德”的再現都不過是中產階級迴避責任的遮羞布罷了。只有在反抗“千”之新命的同時斬斷原有“千尋”之舊根，也許我們才有獲得拯救的真正希望。

二、近代的超克：從“批判資本主義”到“復辟軍國主義”

白龍在千尋前往湯婆婆處時囑咐她一定要堅決表現出工作的決心，湯婆婆對千尋的誘導也不過是：要不工作，要不成為豬或者煤灰。在魔幻世界-現代資本主義制度中，勞動是一個人生存的不二法則，否則他\她便會被視為好吃懶做毫無作為的豬。資本主義的工作倫理驅使著我們每個人永無止境地勞動，並以勞動所得的微薄收入來維持個人的基本生活和勞動力的再生產。然而順著這一思路引發我們思考的卻是煤灰這一在動畫中起到對底層勞工表徵作用的角色卻被宮崎駿噤聲，就如同現實中的資產階級世界對無產階級生命活動的抹除。煤灰的勞動是湯屋正常經營的根本保證，但他們和所謂好吃懶做的豬一樣被排除在人的範疇之外，甚至都不被承認是一個工薪者。千尋不同於那些不勞動的豬，但宮崎駿也不會讓他和煤灰一樣去從事真正支撐社會運轉的勞動，因為這種勞動會讓她徹底失去“返鄉”的希望。對於千尋“返鄉”的執念也造就了宮崎駿本人對於資本主義勞動的含混認識，以至於這段本應起到充任批判資本主義勞動的絕佳素材最終淪為讚頌資本主義勞動本身的歪理邪說。

在宮崎駿2013年的作品《起風了》中，主人公堀越二郎和他的朋友在深夜歸家時談論到日本的戰爭計劃，堀越的朋友感慨道：“我們不是軍火商，只想製造出優秀的飛機。”堀越也對此言深表認同。整部動畫中，堀越二郎和他的上司、同僚們都不過是一群“想製造出優秀的飛機”的工程師，他們廢寢忘食地工作，原則上可以犧牲包括愛人在內的一切。歷史上的軍國主義者堀越二郎在這裡無疑被宮崎駿所美化，而這種“美化”轉譯成今天的話語就是：他只是一個為了自己夢想而努力工作的年輕人，他又有什麼錯呢？在今天這樣一個去政治化的社會裡，人們似乎很容易就原諒這樣一位“追夢青年”，甚至還將他看作為勵志的榜樣。但我們也不會忘記本雅明在《歷史哲學論綱》中的洞見：

以技術進步為目的的工廠勞動給人以它本身包含著一個政治成就的假象，而那種隨潮流而動的觀念離這種假象只有一步之遙。關於工作的老式清教倫理於是以一種世俗形態在德國工人中間復興了。哥達綱領業已帶上了這種混淆的印記，它把勞動定義為“一切財富和文化的源泉。”這引起了馬克思的警覺，他反駁道：“除了自己的勞動力外一無所有的人”必然成為“另外一些已使自己成為主子的人的奴隸……”。然而，這種混淆卻在日益擴大，此後不久，約瑟夫·狄茲根宣揚道：“現時代的救星叫做工作。勞動的改進包含的財富如今能完成任何救世主也未曾做到的事情”。這種關於勞動本質的庸俗馬克思主義概念逃避了這樣一個問題：在勞動產品尚未由工人支配時，它又怎能使工人受益呢？這種觀念只認識到人類在掌握自然方面的進步，卻沒有認識到社會的倒退。它已暴露出專家治國論的特徵，而我們隨後在法西斯主義裡面又一次聽到這種論調。

“勞動作為一切財富和文化的源泉”是馬克思在《哥達綱領批判》中就業已駁斥的流俗之見。本雅明更進一步地指出：“在勞動產品尚未由工人支配時，它又怎能使工人受益呢？”在《千與千尋》中，煤灰就是那些“除自己地勞動力外一無所有的人”，他們是資本家“必然”的奴隸，他們越勞動就越貧窮，但他們也比湯屋的工作者要更加團結，他們在共同勞動中生產著共同性。這種共同性是解放政治的關鍵，但對於宮崎駿來說，魔幻世界裡的愛之秩序顯然要比政治上的解放要重要的多，與其讓無產階級團結起來推翻資本主義制度，不如去喚起中產階級社會尚存的人間大愛，更何況宮崎駿本人對底層勞工和“打工是不可能打工”的不勞動者持有鄙夷的態度，這些都讓“關於工作的老式清教倫理”在《起風了》中復活，併為其插上了帶有現代化色彩的夢想之翼。無論如何，我們都不能不追問堀越二郎“勞動”和追求進步的政治條件，為日本軍閥侵略他國而製造的飛機是否已經象徵了社會的倒退？我想答案是顯而易見的。

《起風了》的故事起始於一戰結束後的日本，在動畫中它仍舊是一個貧窮、不發達的社會。年輕的堀越二郎在目睹了西方近代化（意大利設計師卡普羅尼伯爵）入侵落後的日本社會之際，立下了為日本製造更為出色飛機的志向。竹內好在《何謂近代》一文中寫道：“從整體上看，東洋通過不斷的抵抗，一面以歐洲為媒介一面超越它從而逐漸產生出非歐洲的東西。”日本社會在“抵抗”西方的過程中逐漸生髮出超越、克服西方“近代化”發展之路的思想傾向，從被動地接受近代化轉向對主動近代化的靠近。可以說，塑造動畫中堀越二郎之形象的正是“近代的超克”這一縈繞在戰時日本人心靈之中的難解之咒。堀越二郎也似乎一度觸碰到實現夢想的邊緣，零式飛機成功被研製出來，日本開始具備了建構世界新秩序的能力。竹內好在日本對美宣戰後激動地寫道：

歷史被創造出來了！世界在一夜之間改變了面貌！我們親眼目睹了這一切。我們因感動而戰慄著，我們在戰慄中用目光追隨著那如同彩虹般劃過天空的光芒，追隨著那光芒的走向，我們感到從自己的內心深處湧出了某種難以名狀的、攝人心魄的震撼之力。

在這裡“歷史”始終都是弱肉強食的歷史，日本對歐美近代化的挑戰仍舊被歐美模式的發展主義道路所規範，它從未超越歐美以一種更為平等的訴求來終結殖民壓迫的歷史，可以說“歷史”和“世界”並未因“東洋”對歐美的宣戰而發生改變，反倒更加強化了一種由歐美政經文化體制所規訓後的目的論。戰敗之後，折損的飛機也徹底擊破了堀越二郎的美夢，也拆碎了日本“超克”歐美的七寶樓臺。

三、真的“別無選擇”嗎？

行文至此我們不難發現，無論是《千與千尋》還是《起風了》，都是宮崎駿導演自身面對近代化時做出的不同反應，從懷鄉到超克，再到失敗後的悵然，似乎這一切都是日本遭遇“近代”之後無法超越的宿命。《起風了》片頭所引用的那句“風起，唯有努力生存”不正是他在這種宿命找到的慰藉嗎？——我們只不過是想努力生存下去，我們毫無選擇！無論是撤退到家園的懷鄉病人，還是向外擴張、構建日本霸權的軍國主義者，他們都毫無選擇！在動畫的結尾處，堀越二郎在夢境中與卡普羅尼伯爵相遇，伯爵問道：“你這十年怎樣，有全力以赴嗎？”堀越回答道：“有，但是支離破碎的。”卡普羅尼接著說：“因為摧毀了國家。”時至今日，宮崎駿的反思仍難於逃脫國家主義的窠臼（整部動畫唯一的反戰畫面是美國向日本投放原子彈的場景）。語罷，二人看到“零式飛機”穿過平原山川，劃破天空，十分壯麗。“飛機是受了詛咒的美夢，會被天空吞噬。”宮崎駿這麼做顯然是想把軍國主義浪漫化，用如夢似幻的個人夢想遮蔽日本軍國主義對於其他國家人民所造成的災難。

而我們也很難不注意到這種“別無選擇”的話術同軍國主義動員之間驚人的對稱。難道如大川周明一流的大東亞共榮圈鼓吹者不正是高喊著強敵環伺的日本“必須要能夠確保自給自足的經濟領域”，而島國面積狹小，資源貧乏，所以“舍滿蒙之外別無他途”嗎？而正是因為堀越這樣的年輕人在所謂“歷史的風暴”面前太過輕鬆地就選擇自我放逐，用“唯有努力生存”來掩蓋自己的不抵抗，這起於青萍之末的氣流才最終成為咆哮著吞噬一切的風暴。當一整代人在集中營和輻射塵中流盡了鮮血之後，把所有責任推給一個名為“歷史風暴”的崇高客體，固然是最輕鬆的，但無疑也是最無恥的。（此段為@高尚市民戲志才所添寫）

但真的就沒有選擇了嗎？方從哲在評價《起風了》時向我們介紹了眾多和堀越二郎處於同一歷史階段的日本年輕人，他們為爭取人民的權力與日本軍閥、財閥展開了激烈的鬥爭。他們或死於暗殺，或死於專制國家的監獄，但仍有無數青年前赴後繼：川合義虎、山本宣治醫師、高島一郎兄妹……他們站在迴歸傳統和“超克近代”這兩條畏途的交叉口前看到了解放政治的星火，風起之時，他們迎風而上，以生命代價盜取那終可創造新歷史的燎原火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