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歡《千與千尋》，更像是喜歡出發時的自己

文：閆曉雨

二刷《千與千尋》，整個電影院都坐滿了。

遲到的我穿過窸窸窣窣的座位，身子彎成拱形，小心翼翼說著“對不起，不好意思麻煩讓一下”，滿心都是打擾身邊人的愧疚感。

奇怪的是，整個人陷進椅子那瞬間，抬頭恰好看到白龍輕聲安慰千尋的經典畫面，溫柔、純淨，四目相對之間，竟然讓我感受到了一絲久違的清涼與平靜。

童話原本就是寫給大人看的。

多年以前第一次看《千與千尋》，還是在學校，驚豔於宮崎駿筆下的異世界如此瑰麗而漸富層次，笙歌吹不滅，燈火下樓臺，夜晚熱鬧輝煌的油屋，廊上的漆繪，窗格的紙紗，緩緩靠近的遊船，一路路身形各異的神明鬼怪浸泡在浴池裡，帶著蓬鬆的可愛。

當時的我完全不懂，這間看似充滿旖旎風光的屋子裡充斥著誘惑、慾望和權力，也是心靈短暫的儲存室。

只覺得好美，不覺得生怖。

《千與千尋》是個很簡單的故事，它的“簡單”，並非說劇情沒有高潮起伏，而是它的內在質地很簡單。

10歲的少女千尋在搬家旅途中，意外闖入異世界，為了拯救因貪婪而變成豬的父母，經歷了一系列的波折與奇遇，最終救出父母，回到了現實生活。

故事框架極其簡單。

人物關係也不復雜。

按照傳統意義上來看，掌管著油屋最高統治的湯婆婆是反派，而掩護千尋的鍋爐爺爺、小麗和那群可愛的煤球精靈，都算是正面角色——可這部電影之所以能多年來令無數觀眾念念不忘，恰恰是它無法言喻的那部分啊。

比如表面上一直幫錢婆婆幹事，實則在尋找自我的白龍。

比如大雨中被淋溼的無臉男，被千尋偶然的溫暖所點燃，他的踟躕，他的墮落，他的孤獨與小小期盼，像極了每一個不會愛的人呀。

大家喜歡千尋。

更像是喜歡那個出發時的自己，單純，無畏，面對未知懷著一腔孤勇。

和其他電影不同的是，《千與千尋》最可貴的地方並不在於教唆大家去挑戰世俗規則，沒有任何英雄主義，而是迴歸到一個孩子的直覺，一個普通人的善與本能。

電影《千與千尋》裡，名字代表著一個人的初衷，它連接著回家的路，忘記自己名字的人，也會忘記自己本來的樣子。

迷失。

逐漸模糊成某一種單調的社會角色。

甚至，不僅是人，連妖怪和神明都會有迷失的時候。所以它們需要油屋，需要找一個地方清洗掉身上的渾濁與疲憊。

在日本文化中一直有這樣的信奉——萬物皆有靈的一面。

不論是花草樹木還是山川湖海，一隻青蛙，一片葉子，甚至是最普通的器皿，植物，塵埃，萬事萬物有了情感便都可幻化成靈的一面。

妖怪也好，神明也罷。

都是人心的投射。

妖怪源自慾望，是人心陰暗面的化身；神明超乎於自然，是人心祈願的憧憬。

雖然它們從形體中與人剝離，但行為習慣仍然保留著人性本身的部分。

影視作品中，非人類的靈出現的時間多在黃昏、深夜，或立春前日，中元時節，歲末除夕。當我們所處的現世與異界出現時光交錯時，靈和人類才能相遇。

《千與千尋》的契機是那條長長的隧道。

日語口語中曾有‘nominication’一詞,意思是大家一起飲酒、唱歌、跳舞,在玩樂中促進感情。

電影中油屋裡隱約飄過的美食香味和歌謠聲，都像極了現代職場生活中，下班以後、擺脫高壓，跑去居酒屋小憩的場景。

所以在我看來。

千尋並不是誤闖了異世界，而是提早看到了成年人真實的世界。

假借娛樂，抒發自我。

時而墮落，時而清醒。

明亮的燈光、漂亮的碎花裙、頂層鋪滿的金絲絨地毯，在一切華美的背後，其實充滿著權力與鬥爭，自由與禁錮，單薄的溫暖與沉重的嘆息。

那些在別處獲許擁有無尚法力的大人物，在千尋的眼裡只是一個可憐人。

這部電影的創作背景和許多延伸出去與時代背景相關的喻意，都有人解讀過了。

比如對現代工業的鞭策之類的。「白龍是電影現實世界中一個名為“琥珀川”的河神。為了進行開發建設，人類將其填埋，並在其上建起了高樓大廈，從此白龍失去了它賴以生存的家園，變得走投無路。」類似這樣的解讀。

我只想單純的從我自己的角度來說說，為什麼千尋會打動我。

因為她是一個內心純粹的人。

天真溫暖，且有能量，保護好自己的純粹。

所以當她的父母面對從天而降的美食誘惑時，她可以堅持自己內心的原則。

沒有一技之長也堅持努力工作。

面對臭氣熏天的“怪物”，所有人都以為那是腐爛神而避之不及，千尋還是衝到了前面，幫它洗刷乾淨，露出河神原本的樣貌。

她用一個小女孩簡單粗暴的世界觀，解決了很多大人們無能為力的難題。

她的無目的性、無功利性，反倒令她收穫頗多。

小廝們的友誼，河神的丸子，甚至是陌生人無來由的幫助。

她比那些神明更知道自己要什麼。

所以面對無臉男掏出大把大把的金子，她才能坦然說出，“我想要的東西你給不了”。

那千尋想要的東西是什麼呢？

這個問題並不難回答，問問你自己內心深處的那個孩子，最想要的是什麼，就知道了。

世上千般，唯有純真最動人。

講幾個我比較在意的細節。

一個。是在千尋對待湯婆婆的孩子上，面對所謂“仇人的孩子”，她沒有絲毫的報復心理，相反，還一路呵護著寶寶，抱抱寶寶，告訴他，你不走出去永遠不知道外面的世界多精彩。

千尋對所有人都是有愛的，這份愛，無私而慷慨。

她不會因為自己受了傷就不相信愛。

不付出愛。

另外一個。

是電影中獨特的海上列車設計，橙色和藍色融化在一起的黃昏，寧靜的海上，憂鬱又雀躍的千尋與無臉男排排坐，或許他們意識不到，其實這是一條黃泉路。

或者說，天堂路。

列車上充滿了看不清面容的黑影，他們拿著自己的行李在不同的站臺下車，就像是亡魂終於找到了回家的路。

這段情節的設計在整個電影中起到了轉折作用。

下車以後的無臉男，最終留在了錢婆婆那裡——你瞧，每個人都是對方生命中的過客，也只能陪伴你一段旅程，總是要說再見，總是要揮手道別的呀。但是沒關係。

擁有過，被記住，就已經很幸運了。

電影的最後，白龍拉著千尋站在蔥蔥草原上。

碧空如洗。

回家的路就在前方。

白龍對千尋說：“去吧，記住，一定不要回頭！”

小時候看到這個情節時心頭莫名先是湧上一股興奮然後逐漸拉長，流露出淡淡的傷感，告訴自己，她們一定會再見的。

長大以後，再看這裡，只剩傷感。

因為自己經歷過不少離別之後，我知道她們再也不會見到了。

初看《千與千尋》時我還是個不諳世事的學生，整日躲在宿舍裡刷劇、寫字，完全不關心外面的世界。

覺得這部電影好看，只是好看。

過了這麼多年，當電影院的燈光亮起時，我四周環繞了一圈，看著大熒幕下都是和我年紀差不多大，已然步入工作還被薰紅眼睛的人們，大家都遲遲沒有起身。

親愛的旅人，沒有一條路無風無浪

會有孤獨，會有悲傷，也會有無盡的希望

親愛的旅人，這一程短暫卻又漫長

而一切終將匯聚成最充盈的景象

電影的主題曲《親愛的旅人啊》中文歌詞翻譯的無比溫柔。聽得人入神，惆悵。

成長，真是一件美麗又冷酷的事情啊。

放一把火燒光春天。

也許我們要過很久很久，再回頭看，發現對面站著的白衣男孩青澀依舊，流雲飄過，亦或是他微微發福的樣子，朝你走來，你們大聲笑著打招呼，然後擦肩而過，背過身用手掩住了潮溼的眼眶。

然後你就會明白。

真正屬於千尋和白龍的，也就只有一場電影的時間。

更多時候是那句重複在耳邊的：

不要回頭，一直向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