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她醉倒在洗浴中心，沒有潮汐的夢

託重新上映的福，我第一次看了宮崎駿的作品。從小身邊就有很多他的粉絲，但在我心裡他的形象一直是一個自詡左翼卻又壓榨工作室年輕人的日本郭臺銘。但這部電影稍微改變了一下我的看法。

這部電影，正如各位所見，講述了一個叫做千尋的女孩為了拯救異化成豬的父母而在洗浴中心努力工作的故事。這裡異化成豬顯然是一個隱喻，馬克思主義常常強調勞動對人的異化，但在電影中，千尋的父母則並非如此。他們表面上是因為無度的消費(暴飲暴食)而受懲罰，實際上則是觸犯了禁忌，也就是吃了神的食物而收到懲罰。懲罰方式是——變成豬，作為食物的補充，我們可以看到，這種懲罰方式依然是一種以物易物的消費。如果把他們直接殺掉，或者變成別的什麼動物，那會完全不一樣，但變成同樣將要成為食物的豬則意味全然不同。

正如電影開頭幾分鐘處這個鏡頭一樣：

日語中円就是日元之意

一個樣子奇怪的木框架歪歪靠在樹上。而這個框架的形狀是日語的「円」，也就是日元。這是一部跟金錢有關的電影，至少電影一開頭就這樣暗示了。

電影中，洗浴中心猶如卡夫卡筆下的城堡，有著複雜和高深莫測的科層式結構。要不是白先生的幫助，千尋必然是不可能進入這個場所的。但這個場所又與城堡不同，籠罩在卡夫卡那裡的是令人窒息的權力，而電影裡的洗浴中心則完全由眼花繚亂的消費符號所主導。原以為神應當有著高於人類的理性與道德——既然他們這麼討厭人類覺得人類充滿臭味的話——但他們依然痴迷於黃金，依然小氣，依然熱愛高人一等的虛榮。

但話題僅限於此則過於可惜。除了對消費主義的批判，宮崎駿更進一步，重新對現代技術進行了審視。權力鏈的頂端，湯婆婆，究竟有什麼令人臣服的力量呢？顯然眾人對她的恐懼來自與她的魔法。在這裡，魔法是對技術的隱喻。問題是，如此先進的技術卻並沒有讓其他人更加幸福（鍋爐房依然沒有用上電熱裝置，洗浴中心的員工依然要用傳統的設備進行清潔，湯婆婆魔力值沒能為自己的員工做任何事情），而僅僅是給自己的權力戴上了皇冠。

而這種祕而不宣的技術讓底層的員工不僅為她勞動，而且強化了這種 Bureaucracy：「善良的」鍋爐房老爺爺不僅不自覺地將自己所有時間投入重複無聊的工作，而且也不得不去壓迫更低一級的煤球精們。不要忘了，在簽訂契約時，他們就已經失去了名字（一個對於主體喪失的比喻），他們不在是他們自己，他們不再為自己而活，而是為了結構而活，成為了動物——正如東浩紀（東浩紀　あずま　ひろき）的書名暗示的那樣：動物化的後現代。

在這個電影中，這種由技術而得到強化的結構是如何受到衝擊的呢？

一個方向是革命的方向，但並沒有成功。一開始，千尋的闖入：她的好心腸無意間引發了一場小小的，但是非常短暫的，煤球精們的罷工。但是在鍋爐房大爺的厲聲呵斥下，它們不得不重新回到無趣的工作崗位上；無麵人的闖入：他破壞性的力量幾乎毀滅了湯婆婆的資本，吃掉她的員工，通過虛假貨幣引發惡性的通貨混亂，但千尋制止了它；錢婆婆的衝擊，技術對抗技術：但那更多隻是針對白先生一個人的。它們無一例外都失敗了。沒有一個能夠動搖湯婆婆的統治。

宮崎駿給出的解決（至少是表面的解決）是迴歸十九世紀般的自然主義。白先生向主人公記住自己的名字的重要性，拿回屬於自己的主體性，正如英國政客Boris Johnson在脫歐公投時所宣傳的那樣：Take Back Control. 在洗浴中心另一側，沼底的世界，錢婆婆一人經營著一間歐式小木屋。儘管她擁有不亞於湯婆婆的魔法，但在織布的時候，依然用濃濃的日式雞湯口吻教導道：只有手工織出的線才make sense.

到這裡你幾乎無法否認宮崎駿保守的前現代傾向。電影的最後，白龍馬，蹄朝西，託著千尋和她的兩兄弟——沒有大鬧天宮，他們選擇臣服於湯婆婆那側迂腐的遊戲，令人更喪氣的是，湯婆婆甚至還玩了一個唐伯虎點秋香式的遊戲去羞辱千尋。

沒有人來到了新的世界，沒有任何東西被打破：湯婆婆的洗浴中心固若金湯，相比鍋爐房大爺依然和煤球精們做著無聊的工作，千尋迴歸自己普通的生活，白龍甚至沒有對自己一直以來的被控制感到生氣，即便自己要走還要去請示——日本人不愧是做慣了社畜，連辭職都要忍氣吞聲。

當然，不要忘了和屏幕前的你我一樣的無麵人哥們兒，他拼盡全力想博得千尋對他的喜愛，最後的結局卻只是被賣到錢婆婆那裡做勞工，可以說是被人賣了還幫人數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