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心一直有光輝

最近看到一篇影評，說：“因為人類的垃圾而被誤認為腐爛神的河神，因為貪吃而變成豬的父母，因為膨脹的慾望成為吃人怪獸的無臉男，因為要學習魔法而壞事做盡的白先生。”這說法並不新鮮，我小時候聽別人介紹《千與千尋》，別人就是這麼說的。最近再看，突然有點別的感覺。

說千尋的父母“因為貪吃而變成豬”有道理，但還不夠。她的父母邊吃邊說“錢啊卡啊都帶著呢”“是啊，可以等人來了再付錢”，他們習慣了商品社會的消費原則，以為什麼都可以用錢交換，不自知已失去應有的敬畏之心。誤闖入神靈的世界，他們從自以為是的大快朵頤的人，變成了任神宰割的豬，為自己的越界與不恭付出代價。人類與人類世界的規則，實則不堪一擊。

說無臉男“因為膨脹的慾望成為吃人怪獸”有道理，但準確來說無臉男的慾望不是他自己的慾望。無臉男的特性在於有容量而無內容，它像一團混沌未分的氣，包裹什麼就成了什麼。他嚮往千尋（真善美），因之進入油屋，他在油屋裡膨脹的慾望是油屋裡的慾望，他吞食的一切不是他本來的需要，他給予的一切亦只是黃金的假象。千尋帶他離開慾望空間，他又回覆了本真。

河神被誤認為腐爛神，說明無論是人是神，只要有形貌，就不免以貌取人。千尋不因為骯髒的外表或腐爛的本質而怠慢客人，她以平常心工作，不問來者是誰，不計代價，只管將對方清潔乾淨。河神的丸子吃下去能淨化被汙染的心靈，河神卻無法清理自己被汙染的軀體。人類給自然的汙濁，自然難以自我淨化，需要人類不惜金錢為自然洗澡；而人心的淨化，也得益於人對自然的愛護。捨棄利益還給自然乾淨，亦是還給人心純淨。

說白先生“因為魔法而壞事做盡”，似乎有點嚴重了。影片中的白龍，沒有被物慾佔據，沒有殺人害命。他追求某種理想（魔法），但在這過程中失去了自我，反而被目的支配。他忘記了自己的名字，但他沒有忘記千尋。千尋是人類的赤子之心，代表人性之中的真善美。白龍沒有忘記她，不僅是因為“愛”，還因為他本心尚存。千尋的存在，使他最終明心見性。

影片有一句臺詞：“不要忘記你的名字，否則會忘了回家的路。”人類很重視名字。古代講究名與物的對應，名即實，名字就是本質、就是秩序。前一陣子看《文學理論》，裡面講到小說“塑造人物最簡單的方式是給人物命名”，名字突顯被命名物，使之具備獨特性。現實中就個人的成長而言，名字一定意義上代表一個人的過去，名字起始於家庭，忘記名字，即忘記過去、忘記歸宿。

想起西文史的老師說德爾斐神廟的箴言“認識你自己”，意思是你得明白你是什麼東西，你是人，不要越界，不要傲慢，不要覺得自己比神厲害。記住自己的名字，也有點這意思，恪守為人的本分，而且不只是對宗教意義上的神。

千尋的經歷確實像夢一樣，但她和父母出了隧道，錢婆婆送的那根紫色皮筋還在她頭上閃耀。這意味著一切都不是夢嗎？其實是夢非夢都沒關係，不管那些是否為真實，意識到這一切的那種意識已可謂真實。人生註定經歷種種變化，包括外部的環境與人事、自己的身體與思想，美好與醜惡都會過去，個人的記憶甚至無法確認為完全的真實，但在自己的心中，有些東西永遠都不會改變。主題曲唱“不再追尋彼岸，因為我的內心一直有光輝”——內在的成長，便是意識到並持守住內心原有的光輝（自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