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麼是《千與千尋》？

對於很多宮崎駿和吉卜力迷們來說，《千與千尋》未必是心中最珍愛的一部。雖說宮崎駿筆下的少女本不像許多其他日漫中那樣擁有碩大閃耀的明眸大眼和令現實中人望塵莫及的頎長身材，但是千尋一雙小小的眼睛、一張還殘留著嬰兒肥的嘟嘟的小臉、一顆營養不良似的碩大的腦袋、一頭濃密卻缺乏特色的馬尾辮子，怎麼看也不如《風之谷》中英氣的娜烏西卡、《天空之城》中秀美的希達、甚至不如《龍貓》《魔女宅急便》和《側耳傾聽》中令人會心一笑的清新少女皋月、琪琪和月島霞。在主題方面，《千與千尋》延續了宮崎駿電影一貫的成長路線，突顯的歸家主題似乎也在希達對天空之城的尋找、在琪琪魔法力量的失而復得、甚至在《側耳傾聽》的主題曲country road take me home當中早就得到了一遍又一遍的詮釋。至於保護殘存的自然家園這另一宮崎駿經典主題，《千與千尋》只是在為河神洗澡時拉扯出一地的垃圾廢物以及千尋對白龍說起小時候掉入的一條河流如今已經填埋蓋起高樓的部分得到一點側面影射，並沒有作為主線展開。至於白龍這個神祕人物，他和湯婆婆契約關係的始末，以及湯婆婆偷錢婆婆印章的目的，故事均沒有做詳細說明，倒是後面《移動城堡》中集天才、任性與（自我陶醉的）美貌於一身的哈爾補全了作為老女巫魔法師學徒的來龍去脈。然而，儘管有這許多殘缺和不如意，《千尋》卻是宮崎駿工作室作品中最享譽盛名的一部，不僅拿到對宮崎駿電影而言並不稀奇的動畫安妮獎，而且榮獲第52屆柏林電影節最佳影片以及第75屆奧斯卡最佳動畫長片等國際殊榮。對很多消息不夠靈通的外國普通觀眾而言（比如我），真正開始走入宮崎駿的世界或許就是從2003年左右《千尋》在國際銀幕上映並獲獎之後開始的。除了天時地利人和等各種因素之外之外，《千尋》本身的某些獨特之處顯然功不可沒。

首先便是影片突出的日本文化特色。《千尋》或許可以說是宮崎駿-吉卜力作品中除《螢火蟲之墓》外最“日本”的一部，但是後者主要圍繞戰爭主題，受眾主要是日本本土和全世界的和平主義者，而對於許多受日本二戰侵略國家的民族主義者而言，《螢火蟲》裡所謂的日本遭到反攻時期戰爭孤兒的悲慘生活或許無異於火上澆油、無病呻吟，並不能引起真正的共鳴。《側耳傾聽》和《歲月的童話》雖然也極具日本風情，但主要描述的是現代日本城市和鄉村生活的小景，並沒有更多關於文化底蘊的體現。而《千尋》相比帶有濃重西洋氣息的《紅豬》和《移動城堡》，風格上更傾向於帶有東洋特色的日本本土文化。作為影片重要背景的溫泉浴場本身就是多火山的日本國一大文化特色。油屋的造型猶如江戶時期的日本城堡，據說是參考了東京地區三座溫泉和“江戶東京建築園”中的老建築。油屋內無論客人還是工作人員，其衣著樣貌都偏日本古風，尤其是以阿玲為代表的女招待員，那眯縫小眼、那上窄下寬臉頰鬆弛的飯糰臉、那黑長直的背頭秀髮、那臉頰上對稱的兩點腮紅，簡直就像從浮世繪中走出來。而男招待清一色的青蛙臉和小鬍子看起來也相當的“日本”。一眾神界妖界的客人們，雖然不知是否有日本神話出處，卻也穿著各種古代官服，手持各種東洋飾品（燈籠、牌符、紅日摺扇）。鍋爐爺爺的作坊滿牆壁的草藥櫃讓人想起了東洋國家的中藥鋪；令人忍俊不禁的大黃鴨集體入浴圖既讓人感到溫泉泡浴的舒適又讓人聯想起東洋美食中的湯包（而湯屋浴場恰恰是把洗浴與美食融合在了一起，蒸鍋中的食物宛如浴場中的客人，似乎暗示了日本文化中弱肉強食、企圖不勞而獲者只能為人刀俎的殘酷真理）；最讓人難忘的或許是河神出浴圖：眼看著剛進來的宛若臭泥怪的醜萌巨獸在一番清洗之後化成東洋文化中常見的河神老人，其響若天際的朗朗笑聲令人想起古代傳說中白髮鬚眉的老神仙。類似的意象還有很多，比如湯屋上下見到無臉男變出的金幣以為貴客降臨端出的各色菜餚、碗碟、貢品以及白龍作為河流守護神一副東方青龍形象都不禁令人感嘆：很東洋、很日本。

提到無臉男就提到了《千尋》另外一大不可磨滅的特色。據宮崎駿自述，無臉男的角色在最初的主線情節中是沒有的，但不知怎的這個本來作為背景中的背景、配角中的配角的形象越來越令製作團隊感到難忘，以至於這個不知從何而來不知往何處去既無身份又無樣貌（誰讓他叫“無臉男”呢→_→）的傢伙居然成功搶戲，成為千尋和白龍之外當之無愧的主角，甚至登上了數版海報設計。如果說千尋成長的一個主題在於尋找自我身份——要記住自己的名字，忘記了名字就會忘記自己是誰，從而忘記回家的路——那麼無臉男顯然是這一主題最好的反面詮釋，一隻忘記了自己是誰忘記了家在何方的孤魂野鬼。他顯然衣食無憂（雖說他似乎既不需要穿衣服也不適合吃什麼東西），隨手就能變出他人想要的東西，無論是千尋急需的藥浴牌還是所有人都趨之若鶩的金子。但是他顯然是欠缺某些東西，儘管（反正我是看不出什麼區別）貴為鬼神界一員卻不為湯屋所歡迎，一進來湯婆就感覺到某種不祥的東西趁著大雨“混”進來了。或許這就是無臉男所欠缺的——他人的接納與陪伴。他渴望朋友，卻不知該如何表達，不知如何與他人交流。他唯一吸引他人向他靠近的辦法就是變出他們想要的東西勾引他們，但是這種勾引激起的只能是他人的貪婪而不是友愛，所以為了把這些因為貪婪而靠近他的人留在身邊，無臉男只能吃掉他們，讓他們真正變成自己的一部分。但是無臉男最想要的是千尋的陪伴，這個在橋上注意到自己、在大雨天為自己留門的小姑娘。但是無臉男無論變出什麼金銀財寶、美食佳餚，千尋都不為所動，因為她知道，無臉男無法給予她真正想要的東西——讓爸爸媽媽變回人形，回到原來的世界。這也引出了《千尋》另一個重要主題，即什麼才是人最重要的東西。當白龍問湯婆婆，難道沒發現珍貴的東西被掉包了嗎？湯婆婆的第一反應是眯起眼睛仔細端詳眼前的金子，但是當她終於反應過來，聽說原來自己心愛的寶寶在錢婆婆那裡，剛才還精明能幹氣勢洶洶的她瞬間就披頭散髮、失魂落魄地癱坐在了椅子裡。宮崎駿似乎想告訴所有觀看電影的大小朋友們，對一個人而言最最重要的不是金錢、地位、權勢乃至（魔法）能力，而是知道自己是誰、與自己所愛的人在一起。所以當千尋很篤定地對湯婆婆說，但是我的爸爸媽媽並不在這裡的時候，強大的魔法契約霎那間化成了碎片。湯婆婆的雙胞胎姐姐錢婆婆似乎比自己的雙胞胎妹妹更諳熟這一奧祕。魔法高明的她寧願花費時間為千尋手工製作一條髮圈，因為，她說，魔法的東西總是不能持久，而手工做出來的織物則蘊含著朋友們愛的付出。那個不知從何而來不知往何處去的無臉男與千尋乘坐同一班列車，穿過小樹林來到錢婆婆童話般的小木屋，錢婆婆說你就留在這裡幫忙吧，遠離世事的慾望與誘惑，只是兩個人互相陪伴著打理一日三餐，做一些簡單的家事，或許這就是幸福的歸宿之所在吧。

儘管《千與千尋》在人物和情節上自有它的不足（這種不足在後期的幾部諸如《懸崖上的金魚姬》和《借東西的小人》中會更加突顯出來），但是它鮮明的亮點足以讓人陶醉其中，忘記任何邏輯上的不自洽。而對於一個跟我一樣從《千尋》開始走進了宮崎駿世界的曾經的孩子，無論吉卜力的其他影片多麼令我心愛，《千尋》永遠是宮崎駿-吉卜力當之無愧的槓鼎之作，讓全世界擁有一顆童心的大人和孩子從此走進他一筆一畫勾勒出來的夢幻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