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亞洲週刊】：《你的名字》暗藏軍國政治

林韻

2016年12月4日 第30卷 48期

一九五三年，一部名為《請問芳名》（日文為《君の名は》）的影片在日本問世，這部由菊田一夫編劇、大庭秀雄執導的電影后來被刻薄的影評家譏諷為好萊塢名片《魂斷藍橋》（Waterloo Bridge）的山寨版，敘述一對原本素不相識的青年男女在戰爭中的悲歡離合，彼時正逢日本戰敗不久，影片勾起了日本觀眾關於戰爭的慘痛回憶，獲得巨大反響，前兩部獨佔當年日本最賣座電影的前兩名，把位列第三名的黑澤明導演的《七武士》遠遠甩在後面，成為日本電影史上里程碑式的名作，在後來的數十年裡被反覆翻拍。

時隔六十三年，又一部同樣以《君の名は》（中譯《你的名字》）為標題的動漫電影登上了日本大銀幕，只不過這次除了出現失之交臂的男女主人公以外，與五十年代的那部經典名作毫無關聯。相似的是它們都收穫了巨大的商業成功，《你的名字》八月在日本公映後，截至十一月六日其票房收入已經逼近一百八十億日圓（摺合約一億六千萬美元），編劇兼導演新海誠被稱為繼宮崎駿以後第二位百億日圓票房的動漫大導演，更不必說該片已陸續在臺灣、香港、新加坡、中國大陸以及歐美國家上映，繼續衝擊宮崎駿的紀錄。截至十一月八日，全臺票房已達一億八千七百萬臺幣（摺合約五百八十五萬美元），超越《午夜凶鈴》保持了十七年的紀錄，成為臺灣史上最賣座的日本電影。無論是日本國內還是已經放映該片的臺灣、新加坡等地區俱是盛況空前，好評如潮，已經入圍奧斯卡初選的此片，更被認為是明年獲得小金人的熱門候補。

外界介紹《你的名字》的劇情，都強調這是一部劇情片、愛情片、青春片。故事描述住在東京的少年立花瀧和住在深山絲守鎮上的少女宮水三葉，在睡夢中靈魂互換，白天則介入彼此的生活，醒來卻完全忘記發生了什麼。他們終於意識到這種情形，開始手機通訊。但在某一天瀧忽然與三葉斷了聯繫，當他和朋友一起去尋找三葉的時候，才偶然得知三葉和她居住的小鎮的大部分居民都在三年前一次彗星隕石撞擊地球的災難中喪生……

然而，這些介紹中“忽略”掉的是片中大量的與日本神道教儀式與理念相關的情節。女主人公三葉的家族祖祖輩輩是當地宮水神社的住持，三葉的父親俊樹本是一名民俗學者，因與三葉的母親二葉相愛而做了入贅女婿，二葉因難產死後，俊樹不願再主持神社而想投身政治，競選町長，被三葉的祖母一葉趕出了家門，從此家中只剩了祖孫三人。一葉帶領兩名孫女參拜宮水神社的“御神體”，告訴她們土地神“產靈”可以連接人與時間，教她們通過編繩結來體現，讓擔任巫女的三葉製作口嚼酒為神獻祭。此類關於“神道的世界觀就是日本人的世界觀”的描寫貫穿全片，可以說是日本電影史上第一部將神道教抬到如此高度的影片。

不熟悉日本現代史的觀眾容易認為這只是在普及日本的傳統與文化，但是，在日本的政治和社會生態背景下卻極其不尋常。由於近代國家神道曾經是天皇制的思想依據、軍國主義的精神源頭，戰後日本新憲法規定政教分離，神道教不再具有過去的統治地位，無論政治家或社會名流與神道教組織有何密切聯繫，不公開談論神道教，不能將神道教凌駕於其他宗教之上，是日本社會心照不宣的政治正確。例如，日本首相參拜靖國神社，在日本國內受到的最大質疑就是違反政教分離的原則；又如二零零零年，時任首相森喜朗因在神道政治聯盟國會議員懇談會上發言指出，“日本是一個以天皇為中心的神國，希望國民在徹底瞭解這一點的基礎上從事各種活動”，此言一出，立即引起日本朝野各界的抨擊和中韓兩國的抗議，以致成了森喜朗支持率下降、不得不解散眾議院實行大選的導火索。

值得注意的是，這樣一個具備高度政治敏感度的話題，近年在安倍晉三政權治下正漸漸呈現脫敏跡象。儘管日本國憲法規定了政教分離，但是由神社界組織的右翼政治團體神道政治聯盟（簡稱神政聯）是自民黨最主要的支援團體，它主張“把日本建設成為世界所尊敬的重視皇室和傳統文化的社會”、“在日本歷史和國情的基礎上制訂新憲法（改憲）”、“確立向靖國神社裡為國捐軀的英靈致敬的國家典禮”。由三百多名贊同神政聯主張的議員參加的神道政治聯盟國會議員懇談會，佔兩院議員總數近半數，更不必說安倍現內閣的二十名閣員中，除了創價學會背景的公明黨員石井啟一以外，其餘十九名都是神政聯懇談會的成員。神政聯不僅在國政選舉中公開為自民黨候選人站臺拉票，甚至還推出自己的候補參加參議院選舉並當選。主張修憲的所謂“民間組織”日本會議，其主幹也是神政聯。神道政治勢力在政界滲透，使得政教分離在安倍時代越來越像一紙空文。

不僅如此，神道勢力在公共空間裡也日益高調。例如安倍將自己的數名“密友”安插在日本唯一的公共廣播機構NHK擔任會長和經營委員，其中琦玉大學名譽教授長谷川三千子（日本會議的代表委員）便是皇國史觀和國家神道的忠實維護者，曾公開發表“天皇陛下就是神的化身，日本的國魂就是國民把生命獻給天皇”等否定戰後民主主義制度、為國家神道張目的言論。

在這樣的社會背景之下，獲得日本文化廳（它的職權還有管理包括神社在內的宗教法人）出資贊助的《你的名字》中的神道描寫，難道真的只是一種傳統文化的表述或者單純的宗教宣傳嗎？

影片中有兩個情節耐人尋味，一是片中拋棄了神道成為政治家的俊樹在小說原著中本來是重要人物，但是改編成電影以後有所淡化，不變的是他是片中唯一受到批判的人物，他背叛傳統，做了昏庸無能的政治家，在村落大禍臨頭時還麻木不仁、坐以待斃，影片暗示神道信仰高於世俗政治，與當今日本右翼論客對戰後民主主義制度的攻擊遙相呼應。二是一般觀眾認為片中的絲守鎮遭受隕石之災是影射二零一一年的“三一一”東北大地震，這樣的理解其實非常牽強。因為影片中多次出現關於彗星接近地球的新聞播報，是一次有徵兆並被預知的災難，完全不像地震是突發的天災，而更容易使人聯想到這是一種“外來的”、從天而降的毀滅性災難。冷戰結束後不斷強調“周邊事態”和“威脅”，已經是日本修憲擴軍派的保留節目，此類可意會不可言傳的暗喻出現在動漫作品中似乎也不足為奇了。

日本右翼主導的歷史修正主義思潮最近十幾年來試圖侵蝕影視界，已有不少先例。從為東條英機翻案的《自尊——命運的瞬間》（東映，一九九八）、到主張日本入侵東南亞是一場解放殖民地的戰爭的《獨立》（東寶，二零零一）都受到社會輿論的強烈抵制，最後以大幅虧本收場。但是近年來這類影片改變了手法，二零一三年，描寫神風特攻隊的《永遠的零》因起用偶像明星擔綱大獲成功，不僅票房飆升，還摘取了當年日本電影學院獎的多個獎項。而推銷神國的《你的名字》，憑藉日式動漫技術和唯美畫面虜獲觀眾，看著這樣的電影長大的人，當聽到日相發表“日本是神的國度”的言論時，還會像二零零零年怒斥森喜朗的日本人那樣拍案而起嗎？

《你的名字》的問世，其實意味著歷史修正主義的一次升級，即在形式上明修棧道、暗渡陳倉，用最新潮的藝術手法吸引大眾，暗中植入戰前意識形態；在內容上，不再只是洗白日本犯下的罪行，而是否定戰後民主主義、禮讚戰前的極權制度，為右翼實現政治願景掃清民意障礙。

《君の名は》作為一個影片的標題走過了半個多世紀，日本似乎也走到了歷史的拐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