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貓》：那個叫做“我”的小孩是永遠的烏托邦

本文首發於公眾號【槍稿】

《小王子》的序言中說：所有的大人都曾首先是孩子，但很少有人還記得這一點。

熱愛飛行的聖·埃克蘇佩裡和迷戀天空的宮崎駿似乎互不知情地完成了一項合謀。在兵荒馬亂的年末，那些坐在電影院裡對著一隻肚皮毛茸茸的大傢伙不好意思地抹眼淚的“大人”，也許一瞬間記起了這個遙遠的事實。

《龍貓》是宮崎駿最“簡單”的作品。和《風之谷》《幽靈公主》這樣的影片相比，他把創作的雄心和手法都做了極簡的處理。而這部電影的命運恰與它講的故事一樣，上映時票房慘淡，後來卻成為吉卜力的符號，被全世界喜愛。對觀眾而言，《龍貓》裡至純至真的情感，也在歷經多年重看之際，如一把破空的利劍，刺中胸膛。

在三鷹之森吉卜力美術館的頂層，有一隻毛絨的碩大貓巴士，和電影裡一模一樣，帶著狡黠的笑容，橘色的身軀上有神祕的條紋。更要命的是，貓巴士的“肚子”裡填滿了眼睛咕嚕嚕的毛絨“煤黑子”。 和《龍貓》同歲的怪阿姨，只能滿臉憤恨地站在一旁，看著有好看笑容的工作人員邀請孩子們“上車”——整個美術館，只有這裡“成人止步”，12歲以下的兒童才可以搭乘貓巴士。

幾乎可以想象，宮崎駿會如何抱著肩膀，一臉狡猾地看著憤恨的“大人們”，和穿梭其中、把煤黑子扔得哪兒哪兒都是孩子們。《龍貓》讓我們恍然大悟了什麼是“一個真正的小孩”，以及日益遠離這一身份的我們對此的理解有多膚淺。

只有小孩，面對搖搖欲墜的“鬼屋”，才有那種帶著害怕的興奮，那是對於未知不帶偏見的憧憬。煤黑子、新鄰居和幽深得有點駭人的森林，好似一切都理所當然。小姐妹倆無所顧忌地大笑、奔跑，穿著裙子也毫不在意地手舞足蹈，一派天真無邪。

而較之身上一團不容辯駁的孩子氣的妹妹，五月是更令成年後的我們心疼的“自己”。她正站在那個“應該要變得更懂事了啊”的臨界點上，一邊貪戀著和同學玩耍，一邊已是個有心事的小孩，照顧著妹妹，擔心著爸爸。她的快樂摻雜了剋制，儘管那種剋制對於大人來說一目瞭然。

梅肉呼呼的，扎著短短的小辮子——那是姐姐的傑作。而五月留著不羈的短髮，髮尾總是翹得像只小刺蝟。

宮崎駿的製作人鈴木敏夫曾講起早年兩人剛剛開始一起工作的時候，常常不知如何回答他的問題。故事還沒成形，宮崎駿就會問：鈴木君，這次的人物是什麼頭髮啊？這讓他一頭霧水。多年以後，鈴木敏夫才意識到，在宮崎駿的動畫世界裡，人物的髮型也是故事的一部分，在思考頭髮的同時，他已定下了人物的命運。

五月依偎在病床前，任媽媽撫摸她的“刺兒頭”。只有在媽媽面前，她才能放下姐姐的責任，只是一個小孩。媽媽說出院後也給五月梳好看的辮子，她滿不在乎地說自己的頭髮怎樣都是一樣不聽話。這是一個懵懂地要求自己長大的小女孩所允許自己做出的最大限度的撒嬌。可以想象，溫柔多病的母親是多麼令她依戀又擔心。

作為“一部給真正孩子的電影”，《龍貓》簡單清澈，但它其實並不那麼像個童話。某種意義上，它真實得扎心。故事裡沒有好人戰勝壞人，也沒有激烈衝突後塵埃落定的幸福結局。從頭到尾，所謂的“反派”就是媽媽的病。正如已是成年人的你早就明白的那樣，真實而堅硬的生活裡從來就沒有眉目清晰的大壞蛋，撕扯你的，永遠是那些細碎綿密深入骨髓的無力感，以及這種無能所引起的難以消解的憤怒。

當五月最終由於擔心媽媽哇地一聲哭出來的時候，她也擊碎了我們身上那苦心經營的“大人殼子”。這是一個真正的小孩才可以做到的事。她還可以勇敢地脆弱，不設防地宣洩。她讓只敢躲在電影故事裡肆意流淚的人驟然明白，可以爽快地裂開嘴大哭是多麼奢侈的事情。

說到底，龍貓就是孩童心事的產物。那場經典的龍貓夜訪之後，次日清晨，平地而起的參天巨樹不翼而飛，一切如夢。但是五月和小梅開心地發現，種下的橡果子真的發芽了。只有孩子能讓憂傷也透明而輕盈，所以胖胖的龍貓好似身姿靈活，它化沉重為跳躍。它比森林的年紀還大，所以能永遠在那裡守護著。

雖然無論是龍貓，還是貓巴士，都不能讓媽媽快點出院。但是它毛絨絨的肚皮溫暖又柔軟，是最好的床，在沒有媽媽陪伴睡覺的時候，可以讓你安心地打個盹兒。在你“扮大人”扮到極限撐不下去的時刻，也會伸出肥厚的手掌，把你圈在胸口，送你去找媽媽。

故事像生活本身一樣沒有決絕的結尾。我們無法確定媽媽是不是平安出院了，也有點想象不出昭和30年代的小姐倆在平成最後的冬天過著怎樣的日子。

但龍貓會一直在那裡，它提醒著我們，此身所處的日常也許不過是這世上非常有限的一小塊兒。它是如此平鋪直敘，毫無驚喜，藉由我們粗糙的感官被物質化地描繪出來。而在這以外，那些不可解釋的、具有神性的精靈該另有一番天地。這種信念沒準就是叫做希望的東西，你也只能選擇帶著它，狼狽而行。朝著我們永遠不可抵達的烏托邦——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