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到人生的盡頭，是一種怎樣的感受？

這題目不是知乎的提問，也不是我準備要回答（人家還不夠資格啦），是我最近看的一部電影討論了這個問題。

這部電影是吉卜力高畑勳的收官之作《輝夜姬物語》。之所以說是收官之作，是因為高畑他老人家已經七十八高壽，估計有生之年夜不會再有動畫作品了。

電影講述的是一個在日本家喻戶曉的民間神話故事，可以理解為日本版的嫦娥奔月吧。畫風也採用水墨畫+水彩畫的寫意化表達，清爽又細膩，和我國60年代的一批經典中國風動畫有相似之處，讓身為大中華一員的我倍感親切。這種風格本身就自帶有浪漫的色彩，和傳統民間故事裡天馬行空的想象力可謂相得益彰。

故事講述的是一位來自月亮的下凡仙女在人間的一生。這樣的故事線擺明了是要跟觀眾講人生的。人生那麼長，電影安排了很多出彩的細節可供推敲，自然觀眾可以從很多不同的角度去理解這個故事，比如說女性意識覺醒、獨立人格的形成、父母和孩子的關係、童年的美好和成長的痛苦，等等。可是今天我想聊的是最後結局部分，關於“死亡”的部分。

像以人的一生為維度的虛構類作品，我都會特別期待最後的一章。因為通常在文章末端作者都要作蓋棺定論的工作，給予人物最終的結局和評價，從而折射出作者的價值取向。只有到這一刻，我才敢說我領會到作品的主題。特別是像《輝夜姬物語》這樣的作品，由一位即將走到人生盡頭的老人創作而成，對於人生終點這件事，他比很多人都有發言權。而且高畑先生是擁有《再見螢火蟲》等經典作品的導演，劇情和臺詞經過他9年的仔細打磨，每一句都出自他真切的情感，每一個字都凝聚他對自己這一生的所思所想。這樣的大徹大悟，對於剛剛開始經歷世事的我來說，真是彷彿打開了一扇另一個世界的大門。

輝夜姬人生最大的矛盾在於父親給她安排的世俗幸福人生道路和她對童年時期擁有過的自由的嚮往。她表面上順從父親的意思，學習婦道和琴棋書畫，裝作一副端莊賢淑的樣子；內心卻始終嚮往童年生活裡的鄉村田園和青梅竹馬，一次次地拒絕絡繹不絕的求婚者。而她之所以要離開人世間返回月亮，根本原因就是兩者之間的不可協調——皇帝相中了她，強行要佔有她，內心充滿悲憤震驚的她向月球發出了求救。

在得知自己要昇天回月之都的時候，輝夜姬對於自己短暫的一生的評價是“只是不想成為任何人的附屬品，踐踏了父親大人的心願，不斷地在虛擬的小山丘上盡情欺瞞自己的心“。輝夜姬終於明白，自己的表裡不一，看上去是為了求全，實際上不僅傷害了自己，也傷害了最親愛的人。

回想前世今生，輝夜姬同時也明白了自己為什麼來到這個世界——“我生下來就是為了像鳥兒野獸一樣活著。“我理解高畑老先生說的“像鳥兒野獸一樣“的生活，不是逃離城市生活迴歸田野和自然，不是放棄文明和教養、任由自己的獸性和慾望生長，而是一種真誠、自由的人生態度，不成為任何人的附屬品，也不用為了證明什麼或者滿足誰的需求而活著，摒棄世俗對幸福的定義，遵從自己內心的聲音，勇敢地追求自己想要的生活。

想通了生命的意義之後，輝夜姬回到家鄉，遇到小時候的青梅竹馬。她對他說，想和他在一起，就算打柴偷竊受苦受難都不要緊，“只要有活著的感覺就好“。所謂活著，就是不是死物，不是臉譜，不是符號，不是帳幕後面那個傾國傾城貌，而是活生生的人，有著七情六慾的、能在田野中盡情奔跑嬉笑的人。

但就算是對自己人生不滿，在即將昇天的時候，輝夜姬還是哭得個淚人似的，跟自己的父母說她一點也不想走，就算她回到天宮失去記憶，還會帶著對人間的留戀。這些話大概是每一位生命即將結束的人的想法吧——就算人間諸多不好，讓我蒙受了巨大痛苦，但我還是不後悔來這裡走一遭，還是想要在這裡多留一會，多看這個世界一眼。

人的一生是多麼的矛盾啊！為什麼總是在生命最後一刻才懂得生命的意義，為什麼剛剛懂得生命的意義就要離開人世呢？原來我那麼熱愛我在人世間的生命，但我卻又曾經如此揮霍它、糟蹋它。但是起碼我也曾經來過這個豐富多彩的世界，那麼我算是個幸運的人。大概弘一大師的“悲喜交集”四個字最能表達此時心情了吧。

我想，這就是高畑勳老先生想通過輝夜姬這個角色跟我們說的話吧，跟我們聊一聊在他的人生盡頭，他的感受是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