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樣的日本電影，哪怕得了第一，我也沒法喜歡！

文：沈嘉柯

廣島女孩浦野鈴，嫁了外地的男孩周作，成為北條家的媳婦。她在農田裡勞作，洗衣做飯，也喜歡畫畫。

她筆下的畫作，有兩種。一種是船艦，比如軍事戰爭的大和艦。為此鈴還被巡邏的憲兵給逮著了，警告她不能亂畫洩露機密，還懷疑她是間諜。

另外一種，是西瓜、牛乳糖、花朵等等濃郁的生活氣息之物。

這部作品就是戰爭主題，只不過，切換到了一個女孩的角度，這個女孩從年輕時候，到嫁為人婦，再到一邊打理家務，一邊參與國家發動號召的各種工作，像個男人一樣在勞動工作。

《在這個世界的角落》把玲的人生，完整地講述了。

我所說的這個完整，指的是一個活生生的人，一個單獨個體的人，所有的感受和遭遇。玲是個自我矛盾的人，一個極端隱忍的人，一個溫柔悲傷的人，也是一個扭曲病態的人。

遇到漂亮的凜，見到了城市街市的繁華，玲恍如夢境。但她並不是察覺不到，那個被賣掉的女孩，出現在這兒，是慰勞士兵男人的。

玲給侄女晴美識別天上的雲，與此同時，她們也認得各種船舶和軍艦。其實她們本來是不必認識的。如果她們真的過著平凡人生。

在這個世界的角落，村落裡一戶戶人家歡聲笑語，鄰居們的和睦往來。蜻蜓飛行著，陽光很猛烈，頭頂著蔚藍天，挑水澆灌著作物，那麼的田園風情！但，這都是假象。收音機裡時刻放著戰時消息，人們在配合著國家，不停地做著戰備工作。

我特意去查資料，想看看監督和腳本兼顧的片淵須直談論自己這部作品的看法。找到了富野由悠季和片淵須直的對話，片淵須直如此說：

在動畫中鈴經常穿著廚裝登場，但這是在家中日常家務的服裝，為了幹一些髒活累活的服裝，所以就是自己做的有著花紋和顏色的廚裝。可在參與大日本「婦人會」活動時，鈴會例外的穿著白色的衣服，在「婦女會」活動的時候大家穿的都是這樣的衣服，總之就是一種制服。

那時還要再戴上寫著“大日本婦人會”的白襷布條(斜挎的布條)，劇中的鈴也是如此打扮。因為本土決戰兵力不足，徵兵年齡從 20 歲不斷被降低，而鈴還要拿著日之丸旗歡送著他去戰場。

鈴就是日本二戰戰時國家體制下的一部分，當時日本國內各種職業已經無法靠男性來維持，男人都去當兵了，而各種非軍事職業的空缺就由女性來填補，也制定了相關的法律，禁止男性就業，為女性填補民用工作崗位創造條件。例如電車駕駛員當時就有女性，在劇中出現的廣島吳市的電車就是女性司機與女性售票員，廣播播音員也從男性變為女性。

在日本瘋狂投入戰爭的年代，所有的人都是軍國的一份子，沒有人能夠置身事外，婦女也一樣。

而日常生活裡，她們還要面臨一次次空襲，一次次警報，一次次解除警報。直到有一次，玲帶著晴美，意外遇到啞彈。晴美被炸死，玲失去了右手。

她的右手，畫過美好的風景，畫過所愛的人。她的右手，也在戰爭中，支撐了一個家，支撐了後方。

《在這個世界的角落》選擇的人物地點，不是別的地方，不是遠在天邊的偏僻桃花源，而是緊鄰廣島的吳市。吳市，就是一個軍事港口。

我覺得，想要精確找到這個電影的創作意圖，就是把片淵須直和當下的日本，放在一起觀察。

片淵須直兼顧了監督和腳本，堪稱作品的靈魂導向。他選擇了這樣的方式來呈現太平洋戰爭，他認為“反戰”和“反戰思想”是不一樣的。

他塑造的玲，像其它的日本人女人一樣，是國家機器的犧牲品。而國家機器營造的抵抗暴力，為國奉獻，成為了這些女性的精神信念。是因為自己的付出和受難受苦，是為了國家，為了衝鋒陷陣的男人，為了死去的軍人，她才如此隱忍付出。

在藝術真實性上，片淵須直做到了反戰。但在創作之後的效果上，他起到的卻是另外一種作用。

今天的日本，發現西方那一套居然不行了。工業革命以來，突然崛起的日本，一直模仿學習的對象忽然也停滯，不再閃耀人類未來之光。脫亞入歐的明治維新，二十世紀的崛起，二十一世紀的世界國際關係變化，日本的發展也岌岌可危。

當年的瘋狂發動侵略，軍國主義瘋魔了全國，內在原因就是想解決本土發展到了瓶頸的危機。這一次到了瓶頸，鄰國中國崛起，成為影響力的大國了。以前的日本追隨美國，獲得了黃金時代，現在美國也要救自己了，罩不住日本了。

一個國家運氣好，肯學習，大發展的時候，是蒸蒸日上氣勢昂揚的。但走下坡路，衰減的時候，就需要靠文藝作品來凝聚國民了。

小到一個具體的人，需要從過去的記憶，找到支撐生命的意義。那就是活下去的精神文化資源。

大到一個國家，從歷史傳統中尋找文化資源來支撐現代社會，凝聚國民信念。這是每個國家都在做的事情，必不可少。

前進發展崛起需要精神文化信念，衰敗下滑停滯，更加需要精神文化信念。

日本自己的古代傳統文化源自中華文化圈，近代的文化資源是歐美，完完全全自己的東西？沒有啊！到了現代歷史，在第二次世界大戰裡，作為法西斯軸心國的日本，戰敗後的反思認錯都不積極，拿什麼來擔當正義，激勵國民？

那就只能回到最基本的人生價值觀上。

《這個世界的角落》提煉出的最核心東西，是廣島被原子彈轟炸之後，高市後方的婦女老幼們，抱有的態度是，還是要繼續生活下去。把櫃子裡深藏的米找出來，吃著白飯，活下去。

核彈帶來的放射汙染，讓玲的妹妹患病，玲安慰她，活下去。

從這個角度說，《這個世界的角落》是反戰的。但它的反戰，不是主流的反戰思想，不是德國的那種認罪贖罪。而是為了他們自身的延續，而重新提煉出生命的精神信念。文化之悲傷，歷史之哀悼，起到了國民撫慰和振作的功效，所以才會抵達旬報電影佳作的第一名。日本國民，當然看得熱淚盈眶。

2016年《詢報》年度十佳：1.在這世界的角落 2.新哥斯拉 3.臨淵而立 4.錯亂的一代 5.永遠的託詞 6.被遺忘的新娘 7.滾燙的愛 8.毛骨悚然 9.跨越柵欄 10.怒（圖片來自水印）

人性的美好部分，生活的人情味，夫妻的深愛和守護對方，是玲的一部分。信念崩塌，為日本認輸而憤怒哭泣，也是玲的一部分。

一個少女的恍惚出神，抽離出國家和家庭，懷著對戀人的惦記，對丈夫的愛惜，對西瓜和蔗糖的流口水，那是屬於正常人的部分。一個主婦被炸掉了右手，失去了最初喜歡的戀人，失去了親人，參加大日本婦女會，心中的怨恨和不服輸，又成為了她活著的意義。

片淵須直和宮崎駿有創作的師承關係，但他不是宮崎駿那樣完全忠實於藝術的藝術家。

宮崎駿的反戰思想是非常明確的，“敦促日本首相安倍晉三在其戰後70週年談話中承認日本曾對中國發動侵略戰爭”，並表示安倍希望通過修改和平憲法名留青史的行為“實在愚蠢”，“日本應向韓國和中國謝罪”。

如片淵須直所說的，他在“應援”玲。應援的意思是，接應和援助。那麼，他在應援玲什麼呢？

是應援玲這個人的信念幻滅，希望玲回到生活本身？還是應援玲對戰爭的態度？還是說，在應援玲這樣的頂替男性為國付出的廣大日本國女性？

日本精神文化骨子裡的犟，體現為寧可揹負罪惡，也不願意喪失意義。

是啊，戰爭是殘酷的。但戰爭也分類別啊，為了阻止戰爭繼續下去的殺人，和為了侵略而殺人，本來就不是一回事。

任何文藝作品，無論多麼的迂迴曲折，最終，應該凝視彼此的眼睛。不管是創作者和觀看者，還是歷史上的受害者和加害者。認真仔細凝視對方的眼睛，才能讀懂各自的心念意圖和情感。

如果承認這個世界上，人性本身普遍存在的溫暖柔軟和美好，高於這個世界的戰爭動機，那應當轉過身，認真凝視那些受侵略國家的人的眼睛，因為那同樣也是人類的眼睛，同樣映照過蔚藍的天空，歡聲笑語的親人，繪畫或音樂的藝術，飛過田野的蜻蜓和蒲公英，以及斷壁殘垣家破人亡的眼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