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法少女小圓 X 女性性｜超越的物語

在我們的文明中，感情這種現象只是極其罕見的精神疾病。——Qb “你們現在一共有七十億人，而且每過四秒就會多十個人，為什麼要因為單一個體的生死而大驚小怪？”Qb問小圓。

“如果你是這麼想的，那你果然是我們的敵人。”小圓說。

“我想讓你理解，你們的犧牲會帶來多麼美妙的東西。”Qb解釋道。

魔圓世界簡略設定（完全劇透）：宇宙終將因熵增走向寂滅，而人類的情感能量是唯一一個可以逆熵的能量。來自所謂外星高等文明的孵化者Qb，通過收集人類的情感能量來維持Qb星球的運轉。星球的運轉需要情感能量，而Qb星球上缺失的就是情感。Qb發現，少女從希望轉為絕望的剎那所釋放的巨大情感能量，是收集情感的最高效方式。為了孵化這一過程，Qb通過給出“達成少女的願望”的奇蹟，來交換少女的靈魂，定下契約。少女成為魔法少女，與魔女戰鬥，拯救人們，是魔法少女的職責與宿命。然而Qb沒有說出的真相是，在希望徹底破滅，轉變為絕望的一剎那，魔法少女會轉變為魔女，曾經多少希望，拯救了多少人的魔法少女，轉變為魔女後就會為人間帶來多少的災厄。這就是因果守恆，希望與絕望的守恆定律。

本文探討的內容基於動漫魔法少女小圓TV版，以及劇場版最初的物語和永遠的物語。裡面講述了五個一起戰鬥的魔法少女發生的故事，文中會簡稱為五色【紅、藍、焰(黑紫)、圓（粉）、學姐（黃）】。

魔法少女小圓是一部女性主義向的神作。魔法少女與魔女的處境體現著女性的愛、恨、痛苦、享樂、矛盾、命運，虛淵玄（編劇）通過五色的掙扎、沉淪與超越，嘗試著探索女性面對其自身命運的超越之路。“女性”，作為一個具有獨一性的個體，每一個人在這個意義上都是女性（不是生物性別，也並非社會性別）。“女性”，是一種獨一性(singularité)，無法被整除的奇數總是有一個餘數(reste)，對象小a作為剩餘(reste)支撐著主體的獨一性。即拉康所說的“女人不存在”。並不存在女人這個群體，女人一個一個獨一地存在著。每一個主體的獨一性，而非一種所謂“群體的共性”，那就是女性性(féminité)。小圓最後許下願望，成為圓神，闡釋了拉康所說的“女人成為了她自己的大他者”這句震撼的發言。

本文從精神分析視角出發，探討魔圓如何描繪出女性性的超越之路，需要一些精神分析基礎進行閱讀（術語請查閱《拉康精神分析詞彙》），我想盡力用更赤裸簡單的話語去說它，儘管做不到【情感過剩，而（我所擁有的）知識和話語不足以支撐起對情感的言說，這並不僅僅關乎我的知識匱乏，還體現著一種人類的普遍狀態，情感不是知識所能完全迴應的東西，而是總有喑啞的剩餘的東西】。【簡而言之我會說蠢話】 為什麼獨一性是重要的？ “為什麼要因為單一個體的生死而大驚小怪？” Qb可以理解為資本主義話語。資本主義話語不關心人類，只關乎資本，它沒有道德可言。Qb是無法理解情感的，它所缺失的恰恰就是情感。它只關心收集魔法少女釋放的情感能量，如何最高效地收集，如何利益最大化，而不關心每一個魔法少女的愛、恨、痛苦與命運。它的所有行為都是為了，要讓魔法少女轉變為魔女，這一希望轉變為絕望的瞬間發生。

Qb佔據著大他者的位置，它發出命令：與我簽訂契約，成為魔法少女吧！其實質是大他者發出的享樂的命令：(在命運的幸福與痛苦中)享樂吧！(Jouis!)用你們的希望和絕望的二重奏來生產我要的巨大情感能量吧！在Qb的話語中，作為主體的魔法少女本身是沒有意義的，她們只是生產情感能量的載體。恰如在物化女性的話語中，作為主體的女人是沒有意義的，女人只是生產孩子的工具。女性作為一種工具性的群體存在著（這何嘗不是任何主體在資本運作中的命運？社畜的命運，美團騎手的命運。）

“這是迄今為止無數魔法少女所重複的循環。以祈願為伊始，以詛咒為終幕。實現希望，並託身於絕望之中。”“你就沒有想過要去理解，大家是多麼痛苦嗎？”小圓問。“要是我們能夠理解，就不用大老遠跑來這麼個星球上了。”這是Qb的答案。

如果個體只是大他者享樂，使用的工具，這個命運又是無法擺脫的，那麼主體的獨一的命運又有何意義可言？那麼個體是否是可被犧牲的，如魔法少女一般？

女性與大他者之間的不可避免的關聯的命運，在魔圓中，就是魔法少女和孵化者Qb之間的關聯命運。我們無法脫離大他者及其缺失(manque)而存在。但當這個大他者，當它以殘忍的、惡毒的方式享用我們時，如何是好？

在《混亂，而不是電影》一文中，齊澤克評論了《黑客帝國4:矩陣重啟》：當（一些）人從沉浸在矩陣控制的虛擬現實中“覺醒”時，這種覺醒並不是對外部現實廣闊空間的覺醒，而是首先對這個封閉空間驚恐的認知，我們每個人實際上只是一個類似胎兒的有機體，泡在養液中……這種完全的被動性是一種被排除的幻想，它維持著我們作為主動、有自我定位主體的有意識的體驗。這種倒錯的幻想，正是如電池一般的我們從身體中被吸出的享樂——我們只是大它（矩陣）享樂的工具。（摘錄自微信公眾號“無意識書會”譯文）

那麼既然主體只不過是大他者的享樂的工具，精神分析在尋求的又有什麼意義？拉康的四大話語中，精神分析話語不同於主人話語，不同於資本主義話語，是主體的話語，是創造的話語。不同於《黑客帝國4》中的分析師角色：分析師拉昇了人類作為能量電池每況愈下的利潤率。他意識到僅僅從人類那裡獲取享樂還不夠充份。我們（矩陣）還應操縱作為電池的人類的體驗，以便他們經驗更多的享樂。受害者自己必須享受這一切：人類享受得越多，我們從他們身上獲得的剩餘享樂就越多。（摘錄同上）

這裡的分析師類似於Qb，他是為資本主義話語服務的一個角色，他的目的是利用主體創造更多的享樂能量，而非服務於主體。而精神分析師不同於這一角色。精神分析的工作是去聆聽主體的話語。 精神分析師的立場永遠是站在主體這一邊。與對象小a的勾連，與享樂的勾連，是為了主體而創造的，而非為了大他者。主體無法脫離大他者而存在，恰恰是因為與大他者相遇，被大他者所劃傷，主體才誕生在這一傷口中。因此，主體也無法脫離某種程度上被大他者所享樂的命運。但正如享樂是享受大他者身體的一小部分，主體也並非全部(pas tout)被大他者所享樂。而女性性，是一種超越”被大他者所享樂的命運”的可能性。注意，是超越，超越不是否定。

拉康清晰地指出了這一點：意義，是實在的大他者。精神分析首先來自於意義。女性享樂同樣可以通往實在。女人成為她自己的大他者。【 Le sens, c’est l’Autre du réel. La psychanalyse, d’abord, depuis le sens. La jouissance féminine peut aussi accès au réel. La femme deviens un Autre pour elle-même. 】意義是實在的大他者，然而女人是成為她自己的大他者。女性享樂和意義同樣是通往實在的路徑，意義作為大他者可以做到的事情，女性享樂同樣也可以做到。女性享樂超越意義(hors du sens)，因為她可以創造出新的意義，成為自己的大他者。

“救命……小圓。”在小圓與Qb的初遇中，小圓首先聽到的是來自自己腦海中他者的聲音。Qb作為一個受傷的他者，一個缺陷的，有缺失的他者出現在小圓面前。“雖然我不知道它是什麼，但我一定要救它！”小圓脫口而出的一句話闡釋了魔法少女的命運。魔法少女的命運就是犧牲自己，拯救（有缺失的）他者的命運。他者是否是值得拯救的？從在腦海中聽到Qb的聲音開始，這個問題就已有答案，因為它被聽到，因為它出現，所以它毋庸置疑。

魔法少女的命運，是犧牲的命運，消失的命運。魔法少女的雙重(dédoublement) 的命運由兩方面紐結著，一方面朝向象徵的飛樂斯(Phallus)，另一方面朝向大他者的缺失的能指(S(A/))。因為相信著自己被大他者所愛著(se croire aimer)，魔法少女在這裡編織著愛的神話，拯救的神話。 “奇蹟啊，原本是用人的生命也交換不來的東西。”但是通過Qb，少女可以用自己的生命交換奇蹟的實現。擁有實現奇蹟的能力的Qb，也無法直接地獲取能量，必須要通過魔法少女才能獲取Qb星球運轉所必需的情感能量。因此，這句話可以同等地改為：“情感啊，原本是用Qb的奇蹟也交換不來的東西。”這裡的情感可以理解為享樂(jouissance)。因此這句話可以改寫為，享樂是用奇蹟也交換不來的東西。拉康在第二十研討班中指出，享樂的原因是能指，即是在身體上寫下的實在的字。直面自己的情感吧，人類！

沙耶香（藍毛）為了讓心愛的男孩再次可以演奏小提琴，許下了“想要再一次聽他演奏”的願望成為魔法少女，男孩的雙手奇蹟般康復了。然而，當她發現自己並不被對方所愛著，對方躲著自己，對方與自己的好朋友捲入戀愛關係中時，她發現自己並不被他所愛。在絕望的一瞬間，曾經的願望變得毫無意義，她的存在無所支撐，掉落到了什麼都沒有的空無(vide)中，迎來了悲劇的魔女化。愛的基本點，是因為相信自己被愛著，當這個基本點被顛覆，愛便不再存在。主體的存在(être)滑落到無(rien)的位置上。這個無就是大他者的缺失，大他者的盲，聾，視而不見，聽而不聞。而存在恰恰於無中，這是無中生(ex nihilo)的悖論，主體的創造性在這一無之中得到了極致的體現。

五色的魔女世界，以及每一個遭遇的魔女世界都是獨一性的，即主體的無意識世界。開篇的第一個魔女是薔薇魔女，她的使魔是蝴蝶，蝴蝶即靈魂(psyche)，蝴蝶與薔薇象徵著魔法少女的靈與肉。人魚魔女，糖果魔女，影子魔女……每一個魔女世界裡的元素，就是刻在身體上的字(lettre)的一種具現。因為它仍具有形象(image)，我們可以將它理解為最靠近S1(第一個能指)的S2（第二個能指)。第一個能指作為主體存在於世的單一特徵(unaire trait)，標記了主體的誕生的地點，也是主體第一次被大他者劃下痕跡的地方。在最初的地方，我們因被大他者所劃傷，而誕生在話語的世界。主體與大他者之間有著過如此親密的相遇(關係或關係不存在)。

魔法少女的美麗、昇華、超越性，遮蓋著其本質上的殘忍真相。在愛的名義下，少女被犧牲了。但這層遮擋的面紗比一切都更重要，它由能指（美好的詞彙）編織而成的。這些詞圍繞著那個寫在她的身體上的字編織著。如同耶穌降下神蹟，將自己的血與肉化為食物餵食眾人，主體也獻出了自己身上最珍貴的一塊肉(對象小a)。因我們丟失了這一小塊肉，我們以此交換，誕生到話語的世界。在魔圓中體現得最為極致的一幕，就是學姐勇敢的綻放。“已經沒有什麼好怕的了。”學姐的名言呼應著對對象小a的超越，對大他者的缺失的超越。在魔圓外傳中巴麻美成為聖麻美，因為她毫無恐懼地向大他者獻出了她的一塊肉，正如聖女阿加莎把切下的le sein放到盤子中獻給神。

在這樣一個朝向大他者的雙重命運的前提下，主體之間依據著自身與其大他者的關係(或關係不存在)，以一種鏡像的方式來相互迴響著。在大他者的缺失中，他者與我構成雙重的一對。魔圓中，紅藍互為鏡像（紅想要拯救和曾經的自己一般陷入困頓的藍，最終跳入她的絕望中擁抱著她，與她一起消失）。焰圓互為鏡像（焰重複循環千百次只為了找到一個拯救圓的的未來，而圓最終的願望是拯救每一個魔法少女）。學姐與蓓蓓互為鏡像（蓓蓓把學姐當作自己最愛的一塊可口的芝士吃掉了，學姐是作為蓓蓓的對象小a被吃掉的）。這些部分我想要再單獨寫文展開說，我是怎麼觀看每一對的故事的。在確定了主體作為“一個”的獨一性意義後，這些書寫才有了可能。

第一次時間線中，焰說“比起救我，我更希望你活下去”，她的願望是再一次遇到小圓。她千百次回到最初的時間點，一次又一次地嘗試著拯救對未來一無所知的小圓。有一次時間線中，小圓打敗了魔女之夜，用沙耶香的悲嘆之種救了焰，向她請求，你的能力是扭曲時間，請回到我還沒有變成魔法少女的時候，救救那個像傻瓜一樣的我吧。

也正是因為時間線不斷收束，焰的願望的因果量在小圓的身上不停累積，小圓才得以成為史無前例的最強的魔法少女。焰圓的對子，和其他魔法少女的對子，都是相互救贖的關係。也就是“女性成為自己的大他者。” 只是圓並不是只救贖焰一個人，而是成為了救贖所有魔法少女的存在。

這是女性之間的迴響(echos)，女性的相互救贖。是：你也在那個地方啊，我也是。雖然我們並不在同一個地方，而是各自面對著大他者的缺失。但這就是人性的共通性。人與人之間是不對稱(dissymétrie)的，然而主體和主體之間可以產生共鳴，也恰恰是因為你不是我，共鳴與話語才有意義。焰救了圓，圓救了所有魔法少女。也就是圓廚所熟知的名言“魔愛著神，神愛著世人”。不過這是劇場版叛逆的物語的內容了，本文不再展開。

小圓成為圓環之理後，成為了神一般的存在，她成為了那個已不存在的史無前例的大他者。她終於看到了所有的時間線中，焰的痛苦，焰的努力，焰的愛，她看見了全部。她用“看見”超越了大他者的盲(這裡完全可以翻譯為manque，沒學什麼好的，拉康玩諧音梗的壞毛病倒是學到了)。

“我想將所有魔女，將所有宇宙，過去和未來的所有魔女，在她們誕生之前，消滅她們。”小圓許下了這個願望，成為魔法少女，成為了圓環之理。每一個魔法少女都不必在絕望的瞬間變為魔女，而是會被圓環之理接納為自身的一部分。小圓的願望背反了魔圓世界原本的因果律，創造了新的因果律，這正是女性性的超越所在。

小圓自身成為了所有魔法少女的希望。小圓成為了聚集著巨大的希望和巨大的絕望的星體，她在宇宙間孤獨地飛行。她成為了潘多拉魔盒本身，而曾經作為人類的小圓消失在大家的記憶中。（潘多拉魔盒不是一個，而是兩個，也是作為對子存在的。一個是所有希望之後最後一個是絕望，另一個是所有絕望之後最後一個是希望。焰魔和圓神也呼應著潘多拉魔盒這一絕妙的對子）

小圓自身維持著魔法少女的形態，而不魔女化的原因，是因為她在希望和絕望的二重奏之中找到了突破的超越之路。突破點就是，每一個都是一個，一個都不能少，每一個魔法少女都是值得被拯救的。每拯救一個魔法少女，就是小圓的希望的實現。因此，只要還有魔法少女在等待她的拯救，她就永遠不必絕望。

“基於小圓帶來的新的法則，宇宙正在被重組。”

“你的祈願凌駕了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