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恆與革命或曰永恆的革命

一、永恆與革命的悖論

所有人都想見到永恆之物，得到讓世界革命的力量。但是卻忽略了革命正是要打破永恆狀態這一事實。那麼為什麼不能存在永恆的美好的世界呢？幾原的解答是，因為一切都構築在犧牲之上。

世界的第一次革命裡，所有女孩都是公主，她們的美好是崇高的王子披肝瀝膽、傷痕累累拯救下來的。世界的第二次革命裡，王子的傷痛是魔女用永恆的萬箭穿心拯救下來的，從而有了薔薇新娘的法則和對安希的束縛。世界的第三次革命裡，歐蒂娜放棄成為世界革命道路的決定者，選擇犧牲自己，拯救萬箭穿心的安希。

故事的語義一次一次地上翻。第一次革命的失敗是對崇高與理想的反諷，王子溫柔地維持永恆世界的樂園，卻得不到他人的愛，因此失衡失敗。於是來到了失樂園，一個王子黑化的世界。

第二個世界是又美好又墮落的失樂園。在學院這個世界裡，學院的王子是少女的慾望對象，同時也是很多少女的慾望對象，他們滿足所有少女的慾望。於是學院的統治經由美好的天上城堡作為誘餌構築，不過假象。所以當少女的世界禁錮於兩人之間時，能夠得到幸福；窺見第三人時，王子的完美假象剝落，露出虛假的微笑、腐朽的爛瘡；視角再度拉大，可知王子內心的慾望，不管是獲得世界革命之力還是什麼也好，跟少女從來沒有關係。把所有少女文學都嘲諷了，很好。

故事的主角是第二個世界的革命者歐蒂娜。她的身份具備雙重性，既是對王子懷有憧憬的女性，同時也是一名擁有類似男性選擇力量的女性。前者可以讓她成為力量的依附者，而後者讓她成為力量的持有者。而安希的身份也具有雙重性，既是與兄長亂倫的罪女，同時也是為兄長犧牲的聖女。關鍵在於歐蒂娜的選擇：在愛慕的理事長和與理事長亂倫的朋友安希之間選擇，在讓世界革命的力量和拯救朋友的愛之間選擇。於是最後的世界革命之日，歐蒂娜給出了答案，用盡自己的力量，作出愛的選擇，而這種愛並非禁錮於男女之間的愛，而是對世界犧牲者的愛。因而我稱這部劇為神作。

由是歐蒂娜打破魔女永恆的詛咒，學院的螺旋階梯崩塌，雛鳥啄破世界的外殼，安希踏出學院的大門。然而與所有革命後構建新秩序的邏輯不同，這個世界的革命不過是自我革命，革命的意義在於進入新的外部世界。

二、從大世界到小世界

東浩紀曾在世紀初提出了“世界系”的理論，認為世界系關注以兩人為中心的微小的關係性的問題，不夾雜任何具體設定的中間項，與“世界的危機”“世界的終結”這樣宏大而又抽象的問題直接聯繫起來。而《少女革命》則更像是世界系的發展史。

王子的第一次革命無疑是崇高理想的失敗，放置在現實世界，則與安保運動以來失落的左翼革命具有一定的同構性。

革命失敗後的世界很快受益於地緣政治的影響，經濟文化飛速發展，根本性的矛盾被繁榮的現實掩蓋。因而新世界通過幻覺，或可稱為“意識形態機器”，維持世界秩序，構築起所謂“世界”的全貌。即使世界被完美的表象所包裹，但在校園裡仍然是涇渭分明的兩撥人，閃閃發光的人和蒼蠅一樣的人，形成一環一環的憧憬鏈條，構成螺旋階梯的結構。看似穩固的結構之中，幽暗的情緒瘋漲。比如普通的女孩為了獲得閃閃發光的學姐的注意搶她的男朋友，在得知學姐喜歡自己後驕傲自得，因為終於在與學姐的關係中佔據了上風。比如七實發現自己和兄長不是親生兄妹後，意識到兄長對自己的情感並非獨一無二，自己也不過是圍著兄長嗡嗡叫的蒼蠅中的一員。

在青春的無解的矛盾推動下、在幻覺的美麗的誘惑下，少年少女們走上階梯盡頭的決鬥場，決定為了獲得讓世界革命的力量而決鬥。與其說為了讓世界革命，不如說是革自己的命。所以結果並不重要，他們拿起劍的瞬間就是成長的瞬間。自我革命的失敗率永遠和成功率一樣齊頭並進。而天上的城堡幻象依舊存在，沒有被撼動，外部的大秩序冷冷見證一切的發生。

而歐蒂娜的故事同樣也是根植於同構的成長敘事，但通過性別的歷史性困境的反思，於是打開了一條連接小愛與大愛通道。在語義的拼接下，拯救安希與打破世界秩序成為了同樣的一件事情，完成了世界系的語法。於是王子的崇高理想也完成了傳承，從大世界到小世界，從階級到性別，在個體生命的自我成長中找到宏大詞彙的錨點和自願犧牲的價值。

這個劇真的太中二了，用詞很大，畫面也很大，比如哥特宗教的宏偉建築、100個少年死去的決鬥場地圖。但即使劇中的情感與力量如此微弱，當戰歌一遍遍唱響，他們一遍遍喊著“讓世界革命”的中二臺詞的時候，我還是能想到日本60年代的革命，想到《聯合赤軍實錄：通向淺間山莊之路》，也是年輕的學院學生，大喊著主義與口號，在山野裡開展武裝鬥爭，在內部相互懷疑猜忌，最終無數人無謂地犧牲，走向末路。就像還未破殼的雛鳥，敲擊一下蛋殼，就破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