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與千尋》二十年，煤灰蟲從精靈變成了奴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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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子：

從精靈到奴隸：煤灰蟲轉變的啟示

在1988年放映的《龍貓》裡，煤灰蟲還是大自然中的精靈。它們謹小慎微，棲息在無人的房屋角落裡。草壁一家入住後，便在夜晚隨著風之甬道飄向龍貓居住的冢森中。那時的他們不親於人，自得其樂，有著通感自然的神性；

而到了2001年上映的《千與千尋》裡，二十年的歲月讓煤灰蟲從自然的精靈變成了鍋爐房的苦力。

為了給上層享樂的“老爺”們燒洗澡水，日復一日地搬運沉重的煤炭。出賣了一整天勞動力後，僅僅獲得一點點星星糖作為回報便喜形於色，善哉善哉。這些曾飄揚於鬆鄉田野間的自由精靈，如今變成了麻木的機器零件，似乎忘卻了自己曾經能夠自由飛翔的能力。

煤灰蟲的設定轉變，與宮崎駿這二十年前後的思想轉變巧妙地吻合著。

宮崎駿在紀錄片中曾言“這個時代的畫師再也畫不出《龍貓》《天空之城》這樣的作品了”。這是一聲哀嘆，但更是深深的憂慮。

隨著九十年代廣場協議簽訂，日本平成戰敗，泡沫崩潰，加上97年東亞金融危機，過去經濟的浮華和人們對未來的美好願景頃刻間化為了泡影。曾在大學期間修習馬克思主義哲學的宮崎駿，其代表的左翼理想也在蘇東劇變和蘇聯解體時代大背景下陷入幻滅。

過剩，饑荒，爭端，衝突，壟斷，異化……人間動亂不堪，卻又娛樂至死。龍貓森林和天空之城已然坍塌，在這愈發混亂的時代裡，我們還要躲在天馬行空的幻想裡，讓煤灰蟲繼續飄揚於鄉野之上嗎？

煤灰蟲已經回不去龍貓森林。若我們繼續沉湎於單純的幻想，能否有利於我們面對即將變得更為複雜未知的現實世界？天馬行空的想象，應該服務於逃遁還是服務於現實？我們究竟需要什麼樣的思考？我們的動畫要帶給世人什麼？

《千與千尋》，便是為此大問應運而生。

一. 現代性的批判

critiques of modernity

1) 湯屋：慾望主導下的現代牢籠

在千與千尋那座華麗的湯屋中，縱情享樂，歌舞喧囂，上下洋溢著烈火烹油、鮮花著錦之盛，而其後掩藏著的是一個等級分明的極權體系。

湯屋裡絕大多數人都被精準地鑲嵌在這部龐大的機器裡。打工，或者說“成為零件”，是那些勞動者在湯屋中存在的全部意義。一旦它們失去了工作，便失去了存在的價值，會被湯婆婆用“魔法”變成肥豬或者木炭。

但是在湯屋裡勞動並不是為了實現勞動者自身的價值，而僅僅只是為了向湯婆婆證明自己可以繼續被定價，不至於被殺死或驅逐。如果你看起來像千尋那樣“又瘦又小，又愛撒嬌又愛哭”，無法給湯屋創造價值，那你便是“一無是處”，讓你活在湯屋裡“簡直就是倒了八輩子的黴”。

儘管勞動是人與生俱來的能力，是勞動創造了一切價值，然而湯屋裡的勞動會忘記自己的名字，會受到呵斥，會不斷否定每個人獨有的價值。

因此，一旦有機會掙脫勞動，就如同煤灰蟲看見了千尋可以幫它們幹活時那樣，勞動者便會扔下自己手裡的活兒，像逃避瘟疫那樣逃避勞動。

在這樣的環境下工作的人，勞動的時候感覺自己像頭動物，而在行使自身動物的本能時，如睡覺、吃飯、性愛，才感覺自己活得像個人。人的東西變成了動物的，動物的東西變成了人的。湯屋裡大大小小的勞動者都是千奇百怪的動物妖怪，而千尋作為一個正常的人類，卻成為了散發著臭味的奇葩存在。

《千與千尋》以濃厚的青年馬克思色彩作為故事的開篇。光怪陸離的湯屋背後，蘊含著極為現實的運行邏輯。很多人看完千與千尋的第一感覺都是“很恐怖”“不適合小孩子觀看”。這不奇怪，因為《千與千尋》的湯屋所描繪的，就是我們身處的這個荒謬世界。

2）腐爛的河川神：上帝已死，我們該何去何從？

劇中河川神拖著一身熏天臭泥來到湯屋洗澡，大家都以為它是特大號腐爛神，欲拒之於門外而不得。在千尋的努力及眾人的協助下，最終將河川神身上的臭泥所覆蓋的阻塞物全數拔出，畫面中如山洪般傾瀉而出的不是糞便，也不是泥巴，而是現代工業社會的廢棄垃圾。

拔除沉痾後，河川神露出真容，湯婆婆才意識到此位貴客是湯屋所在地的主人。河川神如釋重負，重歸龍態，衝出湯屋扶搖直上，不知其所終。

此情此景令人咋舌，但驚歎之餘不禁想到：神聖偉岸的河川神，在現代竟也被覆蓋上了厚重的工業汙垢，活得生不如死。

工業文明的根本動力來源於科學理性，理性使得人類不再相信世間萬物背後有某種絕對的真理、天道或神明左右著一切，這標誌著我們步入現代。

現代人類雖依舊是自然的孩子，但現代人能夠利用科學理性去觀察“母親”的軀體；呱呱墜地的我們不再像過去那樣，僅靠在子宮裡想象和主觀感受宇宙自然的運作法則。

神聖的自然變成了被人類觀察、利用的客體，不再是人類的精神文明中不可或缺的部分。湯屋將大量廢棄垃圾扔入河道，至使河川神全身蒙汙，卻無人在乎，映照了現代人運用科學撕破了大自然神祕的面紗，並親手殺死了我們敬畏的神明。手中握著血淋淋的匕首，引以為豪。

然而科學始終只是一種工具理性，似乎無法回答我活著的意義究竟是什麼。我們的對價值的尋求，在強大的工具理性面前被碾壓破碎，生命的意義在奮勇追求實用的現代，竟然頃刻間陷入了虛無。

物質極大豐盈，精神空前幻滅，看似繁盛的現代文明，實則有著前所未有的挑戰。

神明已喪，敬畏全失，價值虛無——現代的我們該何去何從？

隨著河川神一聲大笑後騰空而去，這些問題成為了現代人永恆的疑問。

3）無臉男：現代人為何害怕孤獨？

既然沒有了神靈，拜物教和物質能夠成為一種新的信仰來填補生命意義嗎？無臉男或許能夠回答這個問題。

無臉男一直都被眾人拒之門外。

從未被湯屋包容、認可和接納的他，因此也沒有機會向眾人展現他能變出黃金的天分。沒有錢，便不會被接納；不被接納，就沒機會展現天分，這個惡性循環不知在無臉男身上兜轉了多少年。

如此經歷，註定無臉男必然不太懂得如何去愛人。

直到善良體貼的千尋為他打開了那一扇門，這個惡性循環才劃開了一道口子，往無臉男心裡透入了第一縷光。

無臉男走進湯屋後，開始想方設法幫助千尋。他幫千尋偷到了許多昂貴的藥浴牌子，是千尋之所以能夠成功洗滌河川神背後的功臣。千尋洗滌河川神後，散落在地上的金粒讓全湯屋上下皆欣喜若狂，千尋也因此受到了湯婆婆的表揚，首次在片中露出了微笑。

隱藏在角落裡的無臉男全都看在眼裡，他似乎意識到，不僅是給藥浴牌子，原來給眾人撒錢也可以讓千尋開心快樂，只要有了足夠多的金錢，千尋就會幸福快樂。

就這樣，無臉男在當天夜晚突然變出了不計其數的黃金，讓熟睡中的湯屋全部人起床侍奉他一人。湯屋上下一片狂歡，無臉男沉浸在無邊無際的美食、湯浴、歌舞和阿諛奉承中拋灑黃金，瘋狂地填補著自己深不見底的欲壑。

在野蠻的享樂盛宴中，無臉男漸漸吃得腦滿腸肥，忘記了自己的初心，忘記了自己所做的一切，起初是為了千尋。

像無臉男這樣一生都被否定、突然間暴富而被所有人認可的人，極有可能會頓時陷入一種傲慢、貪婪、自以為是的“老子可有今天了”的心境裡。

容易認為只要有了錢便可換來一切他曾想要卻得不到的東西，包括愛情。

然而這種傲慢的背後，是根深蒂固的不安和自卑。所以，無論無臉男如何胡吃海塞，身邊多少人阿諛奉承，也無論有多少優伶歌姬為他夜夜笙歌，他始終改變不了自己本體虛空的事實，就算胖成了混沌那般形狀，也依舊如此。

但是此時此刻“所向披靡”的無臉男，卻有著他致命的恐懼，這份恐懼不是來自於被打擊、被嘲笑，而是在他發狂時千尋跪坐在地時，冷冰冰問出的那個問題：

“你從哪裡來？”

這個簡簡單單的問題，讓怪獸一樣的無臉男瞬間怕成了縮頭烏龜，連連哀嚎道“不要”“我好寂寞”......

為什麼無臉男會害怕這個問題？

在此前不妨先問問：為什麼我們會害怕孤獨？

在夜深人靜的獨處時，我們常常會emo，心裡時不時會有聲音逼問你，你是誰、你在幹什麼、你的生命意義到底是什麼......大多數人沒有去思考過這些問題，它讓人感到煩躁、致鬱，極其容易讓毫無準備的人在憂鬱下情緒瞬間“破防”。因此我們習慣地用娛樂、消費和放縱來麻痺內心，讓自己儘可能逃避這些問題。久而久之，我們便誤以為這些麻痺內心的事物，便是生命存在的全部意義。

被千尋投喂河川神藥丸後，惱羞成怒的無臉男開始瘋狂追擊千尋，憤怒的同時藥丸為無臉男開啟了痛苦的解脫，一路上吐出了所有的貪嗔痴狠，變回了原先那個沉默內斂的遊蕩幽靈。

記得孔夫子曾說過，

“不仁者不可以久處約，不可以長處樂”

隨著進入個人主義的現代社會，個人的物質享受獲得了極大的豐富。然而個人主義是沒有精神基礎的，追求自身的物質享受便成為活著的所有意義。

無臉男貧賤的時候渴望進入湯屋，暴富後儘管夜夜笙歌、山珍海味，吃得腦滿腸肥、醜態畢露，卻依然難改自己虛空透明的本體；湯婆婆不假思索地認為只要給予孩子無限多的物質便是養育的全部含義，最終把孩子養成了不會走路的巨嬰，不跟他玩他就哭。

現代的功利主義和績效主義並沒有讓我們獲得生命情感的滿足，反倒是在不斷地摧殘自身的價值，讓人愈發否定自我。

貧賤難耐淒涼，富貴不能樂業，正是當下現代人的寫照。我們的生活空前豐腴，我們的精神也空前孤獨。

湯屋裡，無臉男是“不仁者”，湯婆婆是“不仁者”，我們也是。

“那個人呆在湯屋會變壞，還是帶走他比較好”。無臉男跳入海中，跟隨著千尋一起去往錢婆婆的住處——沼底。

二. 錢婆婆：

佛道的生命觀，湯屋之外的另一種可能

為了解救白龍，千尋乘坐電車前往沼底。電車窗外一路海闊天空。

湯屋之外，世界很大。

錢婆婆居住在一處世外桃源般的鄉野小屋裡，過著簡樸寧靜的生活，雖同為雙胞胎姐妹，卻與利慾薰心的湯婆婆有著天壤之別。

還記得出發前鍋爐爺爺曾告誡千尋，錢婆婆是個可怕的魔女，要多加小心。現在看來，若連德高望重的鍋爐爺爺都誤解至此，想必湯屋中除了湯婆婆外沒人真正親眼見過錢婆婆。而錢婆婆有多麼可怕的流言，或許也是湯婆婆刻意傳播的。

湯婆婆的統治是一種胡蘿蔔加大棒形式的極權統治。一方面掌握著湯屋所有人的生殺大權，但另一方面又利用眾人對於金錢的慾望來束縛住所有人。每一個人都是這臺機器的零件，被精細化地安排在成千上萬個崗位上，轟鳴的機器源源不斷地從賓客身上榨取金錢。裡裡外外，上上下下，全為湯婆婆一人筋疲力盡。

湯婆婆深知勞工們憎恨勞動，所以比暴力的“大棒”更重要的，是牢牢地維持住眾人對金錢物質的渴望。最能奴役人的不是皮鞭，恰恰是那些能讓人喜愛、貪婪、上癮和墮落的東西。只要湯婆婆能緊緊地控制住這種慾望之高漲，哪怕湯屋大門敞開，也無人逃得出這座鐵籠。

回到正題。而錢婆婆之所以“可怕”，恰恰就在於她的存在會動搖眾人的這種慾望。

以湯婆婆的本事，當然不害怕勞工造反，她所害怕的，是每個人都瞭解了錢婆婆後開始思考，為什麼錢婆婆能活得快樂、自在，而自己忙裡忙外卻始終過得那麼痛苦；

她害怕湯屋的勞工開始詢問存在的本真意義，最終不再被湯屋單一重複的勞動所支配。人們拒絕成為零件，拒絕被物質奴役，並嘗試尋求生命的多種可能，這樣的局面是法力無邊的湯婆婆也回天乏術的。

錢婆婆展示了活著的另外一種可能，一種不被金錢、慾望、權力所奴役、不通過剝削他人與自然的方式生活；她所需的物質並不多，卻可以活得優雅自在。儘管有著與湯婆婆一樣強大的魔法，卻也不怎麼使用。怡然自得的錢婆婆，卻能輕易地讓家財萬貫、法力無邊的湯婆婆驚怕如此。

錢婆婆的精神是怎樣的？

有神明保佑嗎？很明顯不是，她的家裡沒有神龕。

這個終極問題或許無法再以西方哲學加以分析。

西方哲學確實幫助我們剖析出湯屋的種種弊病。然而湯屋始終是外在的，我們自己該怎麼辦？

儘管西哲也會研究人生哲學，但西方人總會在心靈之外建立一個超高的存在（如上帝），去引導生命價值，去“立命”。這並非中國乃至東亞人的傳統，我們不習慣神明主導的心靈世界。

中國哲學的“立命”並不建立在宗教上，我們從來只用我們自己的心。所謂安心立命，唯先安心，方可立命。

但何以安心？

這是現代焦慮社會的永恆大問，也是千百年來人的困擾。佛、道有著兩千年慰藉人心的智慧和經驗，它們和陸王心學一同為這個問題給予了終極法門——

出世。

只有先出世，先安頓好了自己的心，才能夠更好地融入，去入世，去實踐。

如何安排我們這最難安排的生命，是中國乃至全東亞幾千年來都在探討的哲學主命題。東亞哲學給出的答案，不是超高存在的領導，不是神祕主義，更不是依賴於外在物質。

而是“直指內心，見性成佛”；

是“見素抱樸，被褐懷玉”。

錢婆婆生活的地方，名為“沼底”，或許也有《老子》中“江海所以能為百谷王者，以其善下之，故能為百谷王”的含義。江海之宏偉，是因水向下流，才得以匯聚成江海。

出世看似後退，實則在前進。

錢婆婆的意義，或許是宮崎駿給終將要回到湯屋的千尋和我們一份啟示：

如何以出世的精神，做入世的事情；

如何在混亂的現代世界裡，沉澱出獨立的人格，做自己心靈的主宰。

無臉男被排斥了一生，又在湯屋裡被慾望折磨到瀕死的境地。他更需要錢婆婆的陪伴，而非湯屋的強硬填充。錢婆婆要他留下來，無臉男欣然答應。

“常善救人，故無棄人”，誠如是也。

這也正如《千與千尋》那首膾炙人口的片尾曲中所唱的那樣：

影片的最後，千尋與父母走出了湯屋的河川。回到原來世界的他們，唯見門外草木蒼鬱，汽車蒙塵；

河川別離僅數日，人間便已是滄海桑田、物是人非。可謂是：

懷舊空吟聞笛賦， 到鄉翻似爛柯人。 ——劉禹錫

千尋回看穴口，過去發生的一切就像一場夢。夢裡的故事竟是如此的真實，猶如莊周夢蝶般，竟不知湯屋是為現實，還是現實即為湯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