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與千尋》的世界

倒置的童話

故事的開始，說起來有些調皮。絕大多數的孩子，小時候估計都聽到過家長這樣的教育：不要隨便拿別人的東西；好吃懶做會變成豬。而宮崎駿卻反其道而行之——這次不再是家長在教育孩子，而是作為孩子的千尋在勸阻父母。

千尋一家來到油屋小鎮，見到攤位上堆滿珍饈美饌。在遍尋攤主不得後（但其實只是象徵性地找了找吧），父母決定在未經允許的情況下，享受這頓饕餮盛宴。儘管千尋幾近憤怒地向他們闡述一個簡單得不能再簡單的道理：未經允許不要吃別人的東西。而父親之所以有這樣的底氣，是因為他隨身帶著自己的銀行卡，吃完劃卡就是了。

在享受完這頓大餐後，千尋的父母變成了兩頭豬——兩頭已經意識不到自己曾是人類的豬。

這怎麼看都像是小時候聽過的童話勸誡故事，只不過講故事的變成了小孩兒，而聽故事的卻變成了成人，講故事的人和聽故事的人倒置了。

在《千與千尋》所有魔幻現實主義的隱喻裡，千尋父母變成豬的故事算是最明顯的一個，它諷刺了人性貪婪和資本拜物教，但卻用了一種特別的方式。在這裡，不僅諷刺的內容，甚至連諷刺的方式——一個倒置的童話——本身，都成為了諷刺的一部分。

油屋與秩序

把千尋父母變成豬的，是這個小鎮的魔法。而小鎮的中心，就是湯婆婆職掌的油屋。這是一個專為神仙服務的澡堂子：一方面是神仙在這裡洗心革面，風光無限；另一方面，則是油屋成員永無止境的勞作，以及油屋的藏汙納垢。維持這種平衡的，就是油屋規則的制定者——湯婆婆。

湯婆婆的規則，大體有三條：

不吃這裡的東西，就會消失；

不工作，就會變成動物；

交出自己的名字，忘了自己是誰。

為了在油屋生存，千尋不得不低頭遵守規則。食物再難吃也要吃下去；無論遭遇多少白眼，也要向鍋爐爺爺討一份工作；直到最後簽訂合約，名字被湯婆婆拿走。

作為上個世紀的40後，宮崎駿的心底仍殘留著工業時代的痕跡。在油屋最底層的鍋爐房裡，誇張的齒輪，象徵著大機器生產；體型矮小、形象無差別、沒有名字的煤球（煤塊搬運工），象徵著原子化的烏合之眾。

鍋爐房的上面，就是接待神仙洗浴的浴池。相比於暗無天日的鍋爐房，這裡燈火通明，熱鬧非凡。工作人員也有了自己的形象，他們能說會道，形象迥異，也有“名字”，更有機會直接接觸那些身份非凡的貴客。

鍋爐房的產業工人，終於“升級為”浴池的服務業白領。相較於工業體系下的煤球，他們的自我意識更加強烈。

當然，他們的“名字”是湯婆婆賦予的，他們真正的名字早就握在了湯婆婆手裡。所有的秩序與邏輯，仍然是湯婆婆的三條規則。

邊緣人

想不起自己真正的名字，意味著想不起自己是誰——象徵著在油屋的秩序中，失去了自我。

失去自我是什麼樣的？宮崎駿探討了三個類型。

一種是鍋爐房的煤球，他們象徵著工業分工體系下的無意識迷失；

一種是油屋裡對金沙趨之若鶩的服務人員，他們象徵著資本拜物教下的有意識迷失。

這兩種失去自我的群體更具有集體意義。

而第三種，則是作為邊緣人群代表的無臉男。

作為《千與千尋》的經典形象，無臉男總是帶著一副面無表情的面具，身體半透明，看上去人畜無害，可是膨脹以後連湯婆婆都拿他沒辦法。

起初，由於外面下雨，千尋覺得無臉男可憐，將他放入了油屋；無臉男投桃報李，幫助千尋搞到了藥浴的牌子。

但是不久，無臉男就為千尋拿來了大量的藥浴牌子。由於數量遠遠超過了千尋的需求，千尋拒絕了這些藥浴牌子。

後來無臉男又給油屋的青蛙拿來了大量的金沙，只不過這一次青蛙沒有拒絕，青蛙追著無臉男手中的金沙一步步靠近無臉男，然後，被無臉男面具下面的血盆大口一口吞了下去。

這是一個絕妙的隱喻。

站在千尋和青蛙的角度，無臉男象徵著誘惑，與影片開頭關於人性貪婪的諷刺遙相呼應；而站在無臉男的角度呢？卻是扮演與討好。

無臉男沒有臉，沒有名字，甚至連身體都是半透明的。他本身說不出話，只有吃人以後才能說話；而且吃掉誰，就用誰的聲音說話。藉助別人的聲音，無臉男更是直白地表達著自己的空虛與寂寞。別人需要什麼，他就給別人什麼；他用誰的聲音說話，暗示著他在扮演誰的角色。

無臉男要用這種方式，引起別人的注意，對自己的存在做出定位。

但是結果呢？

當遭到千尋拒絕時，無臉男開始黑化；

當受到油屋追捧時，無臉男愈發膨脹。

無論是拒絕還是追捧，無臉男都在走向毀滅，因為他需要的是認同，而他的扮演與討好並不能換來別人的認同——一切的討好都不是發自自我，一切的扮演都不是自我，當然也就不能獲得被認同的自我。

這也是為什麼無臉男從一開始就被千尋所吸引。因為千尋是油屋裡少數有明確的自我認知的人。

救贖

救贖是人類宗教與文學中亙古不滅的母題。

千尋來到油屋，也走上了一條救贖的道路。

千尋始終知道自己的名字叫“千尋”，而不是湯婆婆給的那個假代號“小千”，這一切源於白龍的幫助。

而白龍，也成為千尋在油屋宿命的轉折。

千尋來到油屋，是為了解救變成豬的父母。然而在油屋的秩序中，千尋永遠不是湯婆婆的對手。她努力為河神服務，獲得了具有魔力的肉丸，以為這樣就可以用肉丸來救回父母。然而即便她能夠偷偷來到豬圈，但在無人相助的情況下，根本無法分辨這一群豬裡究竟哪個才是自己父母所變。

油屋就像一個莫比烏斯環的詛咒，千尋努力的結局，不過是下一個循環的開始。要打破這個循環，就要打破油屋的秩序。

實際上第一個打破秩序的人是白龍。白龍為了學習魔法，將自己的名字交給了湯婆婆。而千尋進入油屋以來，因為有白龍的守護而得以生存下來。後來白龍受湯婆婆之命，盜取湯婆婆之姐錢婆婆的印章而受重傷。湯婆婆見白龍已經沒用，決定將他處理掉。

是的，對湯婆婆沒用的白龍，對千尋其實也沒有用了。

但這位恩人與朋友，對千尋來說，不是有用與無用，而是值得與不值得。

為了拯救白龍，千尋決定把印章歸還給錢婆婆，以換取她的幫助。即便去往錢婆婆家的電車有去無回，即便錢婆婆在所有人的嘴中都是一個比湯婆婆更可怕的魔頭，千尋都義無反顧。

莫比烏斯環的缺口，打開了。

陪同千尋去找錢婆婆的還有三個人。

一個是無臉男。雖然油屋的人對這個魔頭都避之不及，可千尋卻執意要帶上無臉男，因為在千尋眼裡，無臉男“在油屋會學壞”。這一次，無臉男不用討好誰，也不用再扮演誰。無臉男獲得了千尋的認可，也第一次認可了自己。

第二個是湯婆婆的兒子，那個身體巨大卻始終自己站不起來的巨嬰坊寶寶，只不過此時的巨嬰已經被錢婆婆變成了老鼠。

第三個是湯婆婆身邊狐假虎威的烏鴉，已經被錢婆婆變成了小鳥。

旅行的最後，一行人見到了慈祥善良的錢婆婆。無臉男留下做了錢婆婆的助手，巨嬰自己站了起來，烏鴉也不再助紂為虐。湯婆婆在白龍身上下的詛咒，被千尋無意中打破，白龍的名字也被千尋憶起。而白龍寧可四分五裂，也要求湯婆婆放過千尋的父母。

如果說千尋象徵的是善良與自我，那麼白龍象徵的就是無畏與犧牲。

循環斷裂，詛咒打破，所有人在千尋與白龍的認同與犧牲中，得到了救贖。當千尋再度回到油屋時，贏得了英雄般的掌聲。這一次站在千尋一邊的，不僅是白龍、鍋爐爺爺和小玲，還有坊寶寶，還有烏鴉，還有整個油屋的人們。

下一次

故事回到了起點。

去往錢婆婆家的電車有去無回，白龍也說不要回頭看，時間箭頭永遠不可逆。起點與終點明明是同一個空間，時間卻讓千尋恍如隔世。

然而對於千尋的父母來說，變成豬的噩夢，不過是千尋“突然消失了一陣”。

真的只是一場夢嗎？看來不是，千尋家的汽車上那堆滿的落葉，讓人無法相信這只是一場夢。

可是對於千尋的父母來說，大概真的什麼也沒有發生。

這一次，有千尋，那麼下一次呢？

沒有下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