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與千尋》：再次相逢的童話

誕生十八年的《千與千尋》，曾出現在許多人生路口。幼年時，“爸媽變豬”是難以磨滅的童年陰影；少年時，千尋與白龍的懵懂愛意與正在萌生的青澀與悸動交相輝映；青年時，職場百態的真實映照又讓人心生感慨。這部世紀之交的成人童話，用明亮溫暖的故事和沉重悲觀的底色，雕琢著世間的美好與邪惡。

少女的成長

《千與千尋》是關於“成長”的故事，跟隨著千尋這個普通的鄰家女孩，每個人都可以回望自己來時的路。在日本，1987年之後出生的年輕人被稱為“寬鬆世代”，由於奉行寬鬆的教育方法，考試不再排名，使得這代人因此失去了老一代日本人的拼搏精神。千尋的身上有很多屬於這個世代的特點。相比較宮崎駿其他的作品中的活力少女，千尋相對平凡，不會魔法又瘦弱膽小，正如錢婆婆所說，她“看起來很嬌氣，愛撒嬌，只會哭”。而正是這樣一個女孩在廢墟深處偶然闖入神的樂園，被迫扛起了拯救父母的責任。

更為突出的是千尋具有的某種“鈍感”。她笨手笨腳，總是摔倒或撞頭，需要小玲提醒才會對幫助自己的鍋爐爺爺表示感謝，面對湯婆婆的怒吼仍舊執著的說著自己的要求，就像初入社會時不會看臉色、面對人情和權威無所適從的我們。但也正是這種“鈍感”，千尋面對臭氣熏天的腐爛神也能毫無怨言，面對漂泊在湯屋的無臉男能毫無芥蒂地給予尊重。她就像那個戳破“皇帝的新衣”謊言的小孩，她的“鈍”即是某種“真”。

電影前半部分，是給所有職場菜鳥的入門指南。千尋從起初的無助，到通過“面試”，再到幫助“河神”完成沐浴，逐漸收穫“領導”的讚揚與“同事”的信任。河神獎勵給千尋的丸子，象徵著千尋在通過社會歷練後所具有的地位和能力，這是她在這個魔法世界的替代性的“神力”，也是後面段落的重要道具。而後半部分擺脫了“打怪升級”的俗套，不再是動畫版的“杜拉拉昇職記”，反而用兩條支線的拯救完成了多個角色的成長。拯救白龍，與前面白龍對千尋的拯救反向呼應，也是千尋成長的最好證明；拯救無臉男，則標誌著至善對物慾的勝利。

開篇，坐在車子後座的千尋還是一個脆弱的小女孩；結尾，經過種種磨礪的千尋已經能夠自信的面對整個世界。從初尋鍋爐爺爺時半走半爬地摔下樓梯，到拯救白龍時毫不畏懼地跑過窄小的鋼管，這一前一後的對比，都是角色成長的印記，但就在她變得從容、勇敢的同時，也失去了少女的天真、可愛。就像久石讓的配樂中流露的淡淡的落寞與孤獨，成長總是帶有些許哀愁。那是千尋轉學搬家、被迫堅強的憂愁，是與朋友離別、宛若夢醒的憂愁，也是那一趟無法回頭的人生列車的憂愁。

慾望的折射

《千與千尋》的主題不只是少女的蛻變，還有慾望的折射，以及對於人與動物、人與自然、人與社會關係的思考。

電影中關於名字的設定十分有趣。名字象徵著根本的身份和原始的初心。無法找回本名，就無法回到原來的世界，這是對於人類迷失自我的隱喻。片名《千與千尋》，即是“失名”與“尋名”，是“失去自我的千”與“迴歸自我的千尋”之間的搏鬥。而“千尋”之名，代表千尋不僅尋回了自己的名字，也幫助眾人尋回了的名字。畢竟需要尋回初心的何止是千尋一個人，在物慾橫流的現代社會，慾望的侵蝕終將讓你忘了自己是誰。

神隱夜市中龐大的碗，懸掛在湯屋廚房裡的巨型肉類，都象徵著人類無限膨脹的慾望，以及在現代化農業對動物的改造和剝削。而千尋的爸媽在大快朵頤之後變身為豬，即是放大了人類追逐慾望時迸發的獸性，這樣的人類，與動物有什麼區別呢？

被誤認為是腐爛神的河神，在千尋的幫助下，吐出了經年累月所積攢的現代垃圾，而同樣是河神的白龍，也因為城市建設時自己掌管的小河被填埋而無家可歸。現代化的進程令神明付出了慘痛的代價，他們是人類貪慾迫害下的難民，被迫住在小屋子裡，在深林的廢墟之中生活。而千尋與白龍的生死相依，則是宮崎駿對於人類與自然和諧關係的浪漫想象。

除了戕害大自然，現代物慾還會帶來人心的損壞。湯屋作為神明洗除汙垢的地方，代表著社會中最為骯髒的一面，而湯婆婆就是骯髒的源頭，為了金錢蜂擁而至、面對顧客阿諛奉承的員工們，也展現了最為露骨而醜陋的人心。巨嬰和無臉男則代表著被孤獨吞噬的兩種極端，前者以自我中心畫地為牢，在湯婆婆的寵溺和縱容中與世隔絕；後者自卑而渴望愛，在卑微和討好中，與世俗一同墮落，逐漸丟失了自我。

與此同時，這個世界也有著階級的分化，最高的神明可以花錢享樂，會魔法的女巫可以賺錢享樂，像無臉男一般的妖怪遊走在社會邊緣被人忽視，而底層的蟾蜍、煤球和人類，只能化身微不足道的螺絲釘，消解為“小千”“ 小玲”這樣沒有意義的符號。“鍋爐爺爺”象徵著最受社會歡迎的能人，有一心多用的能力，還有延長的手腳，而這是人的進化，還是人的異化？為了維持在這個世界的“魔法”，不讓自己消失，我們就像“鍋爐爺爺”一樣，都將遠方的車票鎖在櫃子裡，而把自己困在狹窄的房間裡。

內化的迴歸

宮崎駿是矛盾的，他對現代文明的發展帶有悲觀的心態，與此同時，他的樂觀又從飛揚的孩子氣和想象力中浸透出來。因此《千與千尋》雖然展現了黑暗骯髒的社會醜態，書寫著人類貪慾的諷刺寓言，卻依舊明亮美好、溫暖治癒。

那些一開始讓人討厭的角色，最後都變成了人畜無害的萌物，而喧鬧之後的靜謐，也是一種淨化與昇華。湯屋打烊後，千尋與小玲坐在走廊吃著饅頭，溫柔的月光映照著海面，思念與寧靜也油然而生。通往沼底的電車，在平靜的水面上留下一串漣漪，千尋與無臉男並肩而坐，半透明的乘客上車下車，絡繹不絕。窗外等車的人形單影隻，霓虹燈一閃而過，一所房子矗立在小島中……那種在路途漂泊的未知，以及更深刻的情緒，都隨之緩緩流淌。沒有魔幻的燈紅酒綠，沒有慾望的無盡喧囂，從湯屋到沼底，從湯婆婆到錢婆婆，是物慾的放縱到剋制，也是一種時代病症藥方的物象化呈現。

錢婆婆說，“魔法做的，一點用都沒有”，魔法造出的金子，終會變成一堆泥土，而湯屋這座建造在廢墟之上的樂園，其實也是一場泡沫。樂園本質是要造夢，廢墟代表著夢的破滅，而浮華與繁華，不過在於白天與黑夜的轉化，還不如那輛單程的列車、那一片天地與月光、那兩手相牽的情誼來得真切。

因此錢婆婆所代表的素靜和侘寂之美，是一種內化的迴歸。湯婆婆的魔法只能奪去千尋的名字，不能奪取千尋的記憶，所以“發生過的事情不會消失，只是一時想不起來了而已”。那些遺憾、離別與迷茫終會伴隨著我們的成長到來，但只要接納並與自己重逢，就能重新找回“名字”，擺脫物慾的奴役，不回頭地向前走。這是悲觀後的樂觀，也是悲傷後的希望，就像《龍貓》結尾重新尋回死去的妹妹，也是白龍與千尋分別時那一句“一定會再見”。如主題曲《與你同在》所唱，“即使是破碎的鏡片，也能映照出一番新的景色”。

一部經典作品的高級之處就在於，即使已經無比熟悉，依舊令人想從頭再來一次，生活越是物慾橫流，它能給你的單純就越是晶瑩剔透，它給你的宏大也越是深刻而廣闊。即使是情懷在作祟，也無可抵抗心中再一次的潮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