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過中國的公映之後

今天，2018年還有一週就要結束的日子，寒冷的晚上，終於到影院看了《龍貓》。

吉卜力影片第一次在中國公映，第一次在家門口影院的大屏幕上看宮崎駿的作品。本來，因為工作忙，天氣冷，週末只想蟄伏在家，沒心情出門，但愛了吉卜力這麼多年，崇拜宮崎駿這麼多年，終於盼到了在國內公映的機會，即使只是為了完成任務，我也要去影院看一次。

真的來看了，只開場幾分鐘，我就知道這不是為了例行公事，早已看過的老片子仍然令我感動得無以復加。小時候第一次看過《龍貓》，我就想說，這部影片就是對“田園牧歌”這個詞最形象化的解釋。我記得，片中描繪的山鄉風光非常優美，姐妹倆的童真童趣非常動人，人與人之間和諧友愛的關係令人羨慕。好多年後的今天，重溫本片，這些兒時的感受絲毫不差，未成年時看本片得到的感覺與現在一模一樣。而現在我感覺比兒時更愛本片，這次看過之後的感動尤勝於兒時。

當年初看本片時，我雖然也很喜歡，但這並不是我印象最深刻的吉卜力作品。我最愛的吉卜力影片是《側耳傾聽》——那時我買的VCD還翻譯為《夢幻街少女》——因為我的人生軌跡，從安徽小縣城到帝都大城市，始終在城市裡生活，幾乎從沒去過農村，對鄉村生活十分陌生，我從小就更愛舒適、便利、繁華的都市。《龍貓》表現的是自然、淳樸、悠遠的鄉村景象，我為其營造的藝術世界陶醉，但不像對《側耳傾聽》所表現的城市生活那樣懷著現實感情。《龍貓》中姐妹倆的家對我來說是遠觀的存在，看看而已，而《側耳傾聽》裡月島霞居住的東京都城市圈是我當作真實生活來看待的。而且《側耳傾聽》裡沒有超自然的情節，《龍貓》裡卻有，因此我從沒有把《龍貓》當作真實看待，卻始終將《側耳傾聽》作為現實中能夠實現的事而期待。而今日，這麼多年過去了，當再次看《龍貓》時，我發現自己已經將她與《側耳傾聽》等量而觀，這兩部片子是異曲同工、神韻相通的。鄉村也好，城市也罷，有沒有超自然的情節也並無關係，她們所表現的都不是在現實中能夠實現的情景，片中人物的生活狀態，不論是《龍貓》中姐妹倆和她們的家人、村民鄰居們，還是月島霞和她的同學們，他們都不是活在我們這個現實世界中的，片中的鄉村或城市是現實世界的鏡像，但現實世界中的人永遠不可能過上片中所表現的那種美好生活。《龍貓》的劇情是談不上什麼戲劇衝突的，唯一能算作矛盾衝突的就是媽媽的病，這也就像我最愛的另外兩部電影《十個約定》和《情書》——這種風格的作品所能表現的矛盾衝突僅此而已：疾病或事故，再無其他——因為這樣的片子——溫馨治癒系的影片——要向觀眾傳達的就是一個人與人互敬互愛、友善和諧的美好世界，在這樣的世界裡本就是沒有“戲劇衝突”的，但因為還要展開情節，就不能不設置些戲劇衝突，而這種烏托邦世界裡唯一的矛盾衝突只能是生老病死的自然規律和意外事故一類的“天災”了，至於“人禍”是絕沒有的，有“人禍”的世界不屬於吉卜力，不屬於“溫馨治癒系”。

片中姐妹倆以為母親病重，擔心她會去世，她們感到很不幸，傷心落淚，我們看片時也給予同情，但是也能意識到，片中人物的這種“不幸”實在也是至大的幸福——她們的人生中除了生老病死自然規律帶來的傷心以外，再沒有其他傷痛了！而我們這些生活於現實世界的觀眾都明白，人生中的天災和事故並不很多，在現代社會裡大部分人甚至除了壽終正寢之外沒有任何機會體驗到天災或事故，我們幾乎所有的苦難都源於人與人之間的矛盾，都是因為人類同胞的互相迫害。這就是癥結所在，是吉卜力和所有溫馨治癒系作品令我們感到無比美好的根本原因——這些影片中所描繪的世界，不論是用的現實場景，還是超自然的靈異奇境，本質上並無不同，她們都是我們無法企及的、只能存在於藝術作品中的美好世界，是藝術家們用文學、動畫、攝影機和特效影像技術等手段構建出的烏托邦世界，就如宗教思想宣揚的彼岸天堂，或政治學說鼓吹的大同社會，都是在現實中因互相傷害而苦苦掙扎的人們為尋求心靈慰藉構築的美好幻象。小時候，我之所以對《側耳傾聽》的印象比《龍貓》更加深刻，就是因為那時我還沒有悟到這條道理。那時我還不知道叔本華哲學，還對人類終將實現美好的烏托邦社會滿懷信心和希望，我還無差別地愛著全人類所有的個體，我相信人與人之間所有的矛盾都能找到化解的方法，只要不放棄努力，終有一天，所有的人都能夠互相理解、實現大同。所以，相比龍貓這種現實中肯定不會有的生物，我更關注《側耳傾聽》中平凡的現實生活場景，那時我真心相信現實中存在著片子裡描繪的幸福生活——中國沒有，日本是有的，證據就是吉卜力已經拍出這種取材於現實、細節極為真實的作品了，中國人通過努力以後也一定能夠實現這種美好的生活。可現在我終於明白，沒有任何超自然情節的《側耳傾聽》與描繪了神奇生物和靈異場景的《龍貓》是一樣氣質的，她們都是在用現實中不存在的美好景象給在現實中掙扎鬥爭的人們以希望和勇氣，使他們在觀影之後能得到或多或少的治癒，從而繼續堅強地面對不美好的現實，

今晚，在大屏幕重溫《龍貓》，我感到自己像一個墮入風塵的女子，在燈紅酒綠的名利場中廝混多年，忽然遇到了一些天真爛漫的少女，回想起自己過去也曾有過這樣的時候，但已經忘卻很久了。今日藉此契機又喚起了心中那份久遠的純真，陶醉一時。雖然也明知看過影片之後，人生依舊徑直向前，往日的狀態再不會回還，但此間的感慨仍然令自己難忘。這世上，至少還有《龍貓》這樣的片子，還有吉卜力工作室裡那些童心未泯的老爺爺們。他們在早已不年輕的年紀還能拍出如此童真童趣的片子，他們也活在這不美好的現實中，卻還能在藝術作品中創作出如此盡善盡美的世界，僅僅為了這一點，重溫本片就似乎得到了些許鼓勵。而我還是忍不住在想：如果《龍貓》中的故事真的發生過，片中的姐妹倆，1988年，妹妹四歲，姐姐七八歲，她們現在也有三十多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