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溫《龍貓》：愛與尊重比保衛真理更重要

1. 電影院重溫《龍貓》

感謝中日友好，時隔幾十年，終於能夠在大熒幕上再看一次《龍貓》了。在宮崎駿的諸多傑作中，《龍貓》可以說是我重看次數最多的一部作品。看《龍貓》就像吃巧克力：溫暖和愉悅源自體內的生化反應，因而幾乎是不可抗拒的。

前些天我決定去電影院重溫《龍貓》，並且想要帶著4歲多的兒子一起去看，這也將是他這輩子第一次上電影院看電影。我兒子當然很興奮，但我需要說服家裡其他大人。我的理由是：《龍貓》是宮崎駿作品裡最溫暖、最陽光的一部。當然不是說其他的作品不好，而是其他作品裡多少都有一些不適於過早展示給兒童的元素，例如《幽靈公主》裡的殺戮、《風之谷》中的末日場景、《天空之城》中的貪婪與毀滅、《哈爾的移動城堡》中的算計、……。只有《龍貓》中沒有任何陰暗的東西。媽媽反對說，《龍貓》中也有陰暗，比如劇中媽媽的病。我說劇中媽媽的病也是光明而且溫暖的：重要的不是一件事情本身的性質，而是我們對待這事情的態度。劇中所有人對於媽媽的病都是暖暖的關懷與愛：爸爸、姐姐、妹妹、鄉間的老奶奶、甚至素不相識的人。有了這滿懷的愛與呵護，我們將有勇氣面對人生中包括生老病死在內的一切痛苦和不幸；生命中所有陰暗的角落也將陽光遍照、通透澄明。

最後，媽媽被我說服了，甚至外婆都動心了——全家一起去電影院看《龍貓》。

2. 兒童的價值體系與成人的不同：兒童的世界比成人更有詩意

看完電影，皆大歡喜。兒子在電影整個放映過程中臉上不斷浮現的天真可愛的笑容，已經給電影打了滿分；外婆只是不停地感慨日本人80年代就拍出這麼好的電影，媽媽趁機給她普及宮崎駿、動畫電影的常識。

我自己也有新的體會。雖然《龍貓》重看過很多次，但最近一次也是在我兒子出生以前了。有了幾年為人父的經驗，這個電影又帶給我新的感悟——這也是偉大藝術作品的共同特徵：你幾乎沒法重複欣賞，因為作品本身的豐富性使得它每一次的展開實際上都是全新的。我這新的感悟就是，劇中父親與孩子相處的方式讓我豔羨不已。

例如，一家三口搬進鄉下新屋，姐姐妹妹都認為黑屋子裡有“東西”，爸爸並沒有反駁、甚至趁機進行一系列科學啟蒙的教導。相反，爸爸也說小時候也見過這些小精靈，甚至一直想住到一個鬼屋中呢。

又一次，妹妹追小龍貓掉到大樹洞裡大龍貓肚子上，美美地睡了一覺。醒來後躺在林中空地上，大小龍貓都不見了。妹妹拼命想找到龍貓，爸爸和姐姐卻哈哈大笑起來。這時候妹妹傷心了。爸爸趕緊過去安慰：不是不相信你，我們都知道你沒說假話，但龍貓可不是隨便想見就能見到的哦！

尊重孩子的價值體系

我羨慕劇中爸爸能夠尊重兒童不同的價值體系。他能夠認識到：維護孩子幼小心靈中充滿詩意與幻想的世界，比教給他們正確的知識更加重要。難道不是這樣麼？每一個成年人都不會相信龍貓真的存在，而孩子們幾乎全都確確實實相信龍貓存在。對於龍貓存在與否，我不想問“哪一個論斷更正確？”我想問“哪一個世界更美？”

所以，與孩子相處，其實我們需要向他們學習地方更多。應該像劇中的爸爸一樣，充分尊重孩子心中充滿詩意與幻想的世界，也為自己理性的然而了無詩意的世界增添一些光彩。

呵護孩子詩意的幻想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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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關愛與尊重比保衛真理更有價值

關愛與尊重比保衛真理更有價值：在與兒童相處時是這樣，甚至在成人的世界中也是這樣。這就是為何在生活中，我們很難喜歡上這一類人：我們明明知道他們很多時候都是正確的，可就是無法容忍他們那自以為拯救世界的高傲嘴臉。太過於善惡分明的人，與善惡不分的人一樣不討人喜歡。

在《鬼》這部偉大的小說中，陀思妥耶夫斯基借沙托夫之口說出瞭如下的話：

還沒有一個民族是建立在科學和理性的基礎之上;這樣的例子一次也不曾有過,轉瞬即逝的不算,那只是一種荒謬的嘗試。

這前後還有很多精彩的論述，原諒我不能引用得更多。感興趣的朋友們可以閱讀此書第二部第一章。這一整章的內容，幾乎每一個字都讓我震顫。現代社會建立在科學和理性之上，不可否認，這從某種意義上來說當然是一種進步。但自笛卡爾以降，“我思故我在”給人一種謎一般的自信，似乎我們為我們的認識找到了堅不可摧的磐石：我們能夠理解一切事物，我們能夠把真理牢牢抓在自己手裡。可是，我們同時也喪失了最基本的謙卑與自省。我們自高自大到目中無人。於是，各自為維護各自所理解的“真理”而爭論不休，人與人之間卻越來越疏遠與隔膜——甚至在家庭內部最親近的人之間都是如此。這難道不值得我們反思麼？

年齡越大，越不喜歡與人爭辯。孟夫子說“予豈好辯哉?予不得已也。”真說得好。很多時候，不管爭辯結果是輸是贏，最後都難免不歡而散。真理沒有那麼脆弱：我不去維護它，它就頃刻瓦解。你辯還是不辯，真理都巋然不動。可人的心沒那麼強大：人心就像《龍貓》裡妹妹種的那些橡子兒，不但要澆水施肥的精心呵護，更需要足夠多的愛的尊重與鼓舞。

然而也會有這樣的疑惑：不爭辯是不是對真理的背叛？是不是對原則的褻瀆？我認為不是。《老子》有言：

知其雄,守其雌,為天下溪。

不爭辯不是自我否定，而是在沉默中守護自己堅持的原則和篤定的信念；是通過表面的“守”的隱忍，來實質上進行“知”的堅持與發揚：這就是為什麼我們常說沉默更有說服力。可以說，在澄明透徹地洞察這世界的基礎上，不爭辯、不說教的相處方式，反而在維護真理尊嚴的前提下、營造了一個更加充滿愛與關懷的世界。

因此，不到迫不得已的時候，不如默默抑制自己辯論的衝動：傻笑一下、示弱一次，在沉默的暖陽中，把關愛與尊重奉獻給我們在乎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