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輝夜姬物語》：獻給人間的一首詩

2013年，睽違熒幕已久的高畑勳以十四年磨一劍的誠意推出了心血力作《輝夜姬物語》。不幸的是，雖然高畑勳是與宮崎駿齊名的業界巨擘，雖然《輝夜姬物語》由吉卜力為其背書，雖然本片收穫了影評界的一致好評，甚至超過了宮崎駿的《起風了》，然而票房的慘淡仍是高畑勳繞不過去的隱痛，一如十四年前的那部《我的鄰居山田君》。

不知究竟是曲高和寡，還是難以把握藝術與商業的平衡，抑或夥伴宮崎駿的名頭太過耀眼，高畑勳的作品始終叫好不叫座。但換個角度看，無論是《螢火蟲之墓》、《百變狸貓》、還是《歲月的童話》，都在立意和風格上為吉卜力帶去了別樣的美學形式。《輝夜姬物語》也不例外。


本片給人最直接的觀感便是畫風，與時下追求3D和CG的動畫大異其趣。水墨線條配以淡彩寫意，質樸淡雅、張弛有度，寥寥數筆就使人物風景躍然眼前，既有蟲鳴花語的靜謐細膩，也有夜奔出逃的狂亂恣肆。尤其是輝夜姬夜奔的那段，筆觸揮灑狂放，人物樹木幾不成形，卻反將角色內心的悲慟欲絕表現得淋漓盡致。水墨畫再加上出自久石讓之手的古箏配樂，令人依稀嗅到平安時代的氣息，堪稱絕配。

《輝夜姬物語》講述的是月宮仙子被貶下凡，經歷一番人間世事之後又重返天界的故事。這樣的故事其實在中國並不少見，譬如「牛郎織女」或者「董永七仙女」的民間故事亦有雷同之處，而輝夜姬最後迴歸月宮的無奈和不甘又和「嫦娥奔月」有點類似。以影片的原作《竹取物語》的主旨來看，該書有著反體制的政治寓意，這也能在「牛郎織女」等我國傳說中找到共鳴，即便後者基本上只是個愛情故事而已。

不過，對於高畑勳而言，既然他在《螢火蟲之墓》中玩過政治寓意，在《歲月的童話》中玩過迴歸自然，那麼肯定不會在這部寄予極大期望的作品中再去重複以前的套路。因此，在主旨上尋求創新和突破給了《竹取物語》這本古書新的生命力，也體現了高畑勳高明的地方。


高畑勳賦予《輝夜姬物語》的主旨是多層次多維度的。首先是對自然的崇尚和熱愛，這是高畑勳拿手的元素，曾經的《歲月的童話》就帶給了我們「採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的意蘊以及追求人與自然和諧相處的態度。輝夜姬進京前的少女時期是她下凡後最快樂、最自由的日子，在鄉下和小夥伴們無憂無慮地玩鬧嬉戲、和舍丸哥哥偷吃菜瓜，那首被反覆吟唱的兒歌「鳥兒蟲兒和野獸，青草樹木和花朵……」迴盪在山間田疇。入京後的輝夜姬對那段日子最是懷念，在屋后辟出一小塊花圃，用種花和織布排遣心中的孤獨鬱悶。

第二個層次是反體制，不過我更願意將其看作是對原著的簡單化呈現，事實上高畑勳確實也沒有對此刻意渲染。在《竹取物語》中，輝夜姬拒絕權貴們的多次求婚是最重要的核心段落，在她與六位求婚者的對抗中蘊含了對當時封建制度的批判。而在《輝夜姬物語》裡，高畑勳僅僅把它作為輝夜姬耍弄王公大臣、令其大出洋相的搞笑橋段，避免了使本片淪為政治寓言的可能。


若是隻有這兩個層次，那麼《輝夜姬物語》的藝術成就或許亦只能停留在表面。我們只會看到一個孤獨的、哀怨的、不喜華服豪宅、厭惡達官顯貴、期望重回鄉間生活的輝夜姬。至此，我腦海中浮現的是布蘭妮的那首《Lucky》：

She's so lucky she's a star
But she cry cry cries in her lonely heart thinking
If there's nothing missing in my life
Then why do these tears come at night

這段歌詞用在輝夜姬身上異常貼切。她在那樣一個女性被物化的時代是沒有出路的，作為仙女重歸月宮是原著作者能給出的最好、也是唯一的拯救方式。

但是，當高畑勳給出了第三個維度的主旨——「輝夜姬的自我覺醒」後，影片與原著的內涵頓時不可以道里計矣。


高畑勳對輝夜姬的塑造首先就是打破迴歸自然和政治批判的套路。以前我們見到的套路經常是真假善惡的對立，真善一旦失勢，便再尋求精神勝利，真善一定是清高孤傲的。然而，高畑勳在輝夜姬夜奔出逃的橋段創造了一個燒炭大叔的角色，他對輝夜姬的一席話點破了套路，也點醒了輝夜姬：因為山上的樹木砍完了，所以村裡的人都走了，但是山的生命力還在，十年之後樹木又會長大，人們還是會回來的。

這段話讓輝夜姬恢復了樂觀，主動順應了現實，成為她完成覺醒的契機。所以，她才能在之後面對石作皇子求婚時許諾的「一起離開京城，迴歸山野」時不為所動；也能在另一個求婚者中納言石上麻呂為她尋找燕之子安貝時摔死而自我反省。如此一來，輝夜姬不再是一個為「迴歸自然」和「政治批判」代言的虛妄象徵，而是一個懂得自我又理解他人、高於時代的、有血有肉的女性形象。

於是，高畑勳打破了輝夜姬的神格，去掉了原作中虛無縹緲的神性，賦予了堅強獨立的人性。在天人來接輝夜姬回去的段落中，天人讓她披上羽衣，把地上的煩心事和汙穢全都忘掉。輝夜姬肅然反駁：「這裡根本不汙穢，不論喜悅，還是傷悲，這土地上的生物都散發出光彩。鳥蟲野獸，樹木花草，還有人情味。」在她隨天人飛往月球的過程中，那個飽含熱淚的回眸遙望，便是她對那片土地充滿真摯感情的最佳註腳，因為她在這世間像鳥獸花草般真正地活過了。

這亦是高畑勳通過《輝夜姬物語》真正要表達的東西：人世間雖然汙穢蕪雜，但也有高貴真實的一面。輝夜姬歷經蕪雜，最後重歸高貴，這不是對人世的否定，而是對人性之豐富的忠實描繪。善與惡、美與醜、純真與世俗並不是對立的，而是相互交織，也可相互轉化。無論如何，都要對這片大地保持樂觀積極的心態。《輝夜姬物語》是高畑勳獻給人世間的一首絕美詩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