獨孤求敗的弱點

金庸的武俠小說從神鵰俠侶到笑傲江湖因機緣巧合將武功傳給楊過和令狐沖，而從此影響改變了主角的人生轉折，這位暗藏的關鍵人物獨孤求敗。獨孤求敗在設定上沒有對手，天下無敵，“生平求一敵手而不可得，誠寂寥難堪也”。日漫浪客劍心裡的緋村劍心也可以說是類似的存在，或者更準確點，是換逆刃刀之前的緋村拔刀齋也是類似的存在。

成就經典的OVA追憶篇，這個十字疤的起源前傳故事，在劍心成為劍心之前，塑造了一個刀法神化的劊子手拔刀齋。在這個故事裡甚至都算不上有反派，因為男主角自己就是最大的反派。天下武功唯快不破，劇作用刻畫死神的方式刻畫他，身穿黑衣，刀起刀落，強大到摧枯拉朽，他的出現像不容置疑的命運旨意，絲毫不給將死之人設問的機會。強者不會輕易受傷，所以當他在一次刺殺行動中被不重要的守衛在臨死之際劃傷，組織也不敢相信地問他對方的劍術很強嗎？他說不是，是執著。

是執念、求生欲、事關“我不想死”的強烈慾望和執著劃傷了他。清裡為了給未婚妻創造更好的生活條件遠上京都成為幕府派的下級武士，沒料想遇上身為維新派劊子手的拔刀齋執行任務，作為劍術不高的一介守衛，他甚至死得毫無價值。然而他劃傷了男主角，在他臉上留下一道劃痕。出於對再次見到未婚妻和答允過她幸福生活的信念推動著他在生死關頭竭盡所能地掙扎，這種求生慾望給男主也留下了深刻難以磨滅的印象，一個殺人機器第一次切切實實感受到殺人這回事。據說懷載怨恨太深的傷痕永不癒合，男主臉上的傷口也總是時不時滲血。他雖沒有敗，但留下了罪與罰的痕跡，悲劇的因開始在暗處輪轉。

追憶篇中劃十字傷雖然是名場面，但第一次看我更震撼的倒是雨夜相遇。巖崎琢這張配樂本身就是大師級經典，伴著配樂當時酒醉的雪代巴撐著傘一身白衣走進轉角暗巷，剛好撞見拔刀齋反殺來暗殺他的刺客。手持血刃殺人宛如修羅，乾脆利落沒有言語把敵人從頭到腳一刀劈開順勢半跪，突然聞到一陣白梅香，抬頭一看發現殺人七尺遠天降血雨濺了雪代巴一身宛如雪地梅花開。這時候配樂進到高潮，雨越下越大，雪代巴本來氣質就比較凜冽，兩人對望沉默了一會兒她才開口慢慢感嘆，“你真的是帶來腥風血雨的人呢”，拔刀齋左手手握的刀也隨這句話掉落在地。怎麼樣，心絃繃緊到最高點，張力效果拉滿，雖然這次會面大概也是作為清裡未婚妻雪代巴事先預謀的復仇計劃一環，但怎麼看都像是一見鍾情的命運般的相遇。然而實際上在這個千山鳥飛絕的沉默真空時刻，拔刀齋的震撼和猶豫其實來源於他此刻的心理活動——“被人看到了，要不要殺她滅口”。

雨夜這一幕從頭到尾都太妙了，是整篇故事有關愛恨謊言殺戮背叛最好的畫面濃縮，哀愁悽美、冷酷無情又動人心魄，踏血尋梅，血雨白梅香。

當劍心拜別師父下山加入維新派成為拔刀齋的時候，他對師父說他的用意是為了用自己的刀在這個亂世守護百姓，在苦難中保護人民。劍術遠在他之上的師父說你一個人能改變這個世界的什麼？想要改變世界，就必須加入一方勢力，就會被權力利用。劍是凶器，劍術是殺人的伎倆，無論用多華麗的詞藻修飾也改變不了這一點，如果走出這座山，經歷的只有被各自的正義所推動的永不厭倦的廝殺。劍心答但哪怕只能有一個人，他也想去保護。多年以後教科書會評論革命這兩字無非是群眾無知的狂歡，他們傻到相信背後組織承諾的未來，但無論後人怎麼評價是非功過，每一次世界的改變都需要有人來承擔這個角色。出世、入世，這是劍心選擇的道路。在雪代巴質問拔刀齋說我不理解你的生存方式，你認為自己是在替天誅殺，只因為判斷這個人該死，甚至決定的人都不是你，你只是聽令執行而已。拔刀齋說只有越少了解對方的背景，動手才能沒有遲疑。作為亂世孤兒，只見過一面的妓女對他說你還是孩子，你還沒有選擇自己的未來，你沒有罪，為了保護他而死在劫匪刀下，而他被師父救下，上山學習劍術，成為緋村劍心。明治維新是他的革命理想，歷史只有站隊，他選擇新時代，殺人不過是通往達成結果的必經一環手段，沒有犧牲也就沒有勝利。這是他的信條。

被清裡劃傷讓他開始自審，最後宵裡山得知真相更是推翻了他得以堅信全部的正確性和正義性。臉上傷口再次開始滲血，悲劇最終結果，他愛上的人，承諾會保護對方和給對方幸福，卻也是他奪走了所愛之人的幸福。大雪中上宵裡山，是我心中風雪山神廟級別的存在。拔刀齋一路帶傷反殺埋伏步履蹣跚跌跌撞撞去找雪代巴贖罪，恍惚中不像上雪山而是跨過被自己所殺的人堆積而成的屍海。

說回獨孤求敗，究竟戰無不勝真的是最強的那個嗎，我不這麼認為。人是需要有弱點的，就如同完美的人會很無趣，有缺陷的人反而更真實。人一定是為了追求某樣東西才活著，反過來越想擁有的也越怕失去，這樣的東西就是弱點。就如同劍心在後來的戰役中傳達的理念，不畏懼死亡不是驅動你戰鬥的動力，想要活下來才是。正如同比起揮劍迎敵更高一個境界的是擁有收刀入鞘的驕傲。儘管叫獨孤求敗，但其實從金庸全篇小說的暗線中並感受不到真正求敗的強烈渴望，他還沒有準備好敗。拔刀齋到底不是獨孤求敗，雪代巴就是他的弱點。雪代巴甚至沒有傷他的能力，然而只需要她一個人的出現就可以摧毀他全部的信仰。

但拔刀齋也是雪代巴的弱點，她無可避免、無可奈何地愛上他。你看，人是多麼難懂又神奇的存在，在某個時候一定會愛上什麼，然後愛上另一個人，毫無邏輯和道理可言。歸隱山林的時候她寫日記，“不殺人時的你，實在太溫柔了。”然後痛哭自己的無能和無奈。是難以察覺到的細節，精確到最小的單位，失之毫釐差以千里，有的時候甚至只需要一種感覺，失眠患者可能只有和這個人一起才能入睡，失語之人也許只在這個人面前才能傾訴，我們將此稱之為愛情。我最大的弱點也是我最強的武器，愛是矛與盾，密不透風城牆背後柔軟跳動的心臟。

桂小五郎說希望雪代巴做拔刀齋的刀鞘，讓他的刀鈍下來。她確實做了他的刀鞘，她在宵裡山上痛苦地等待著拔刀齋踉踉蹌蹌的到來，最後還是為他擋了一刀，並被他誤殺，死前用最後的力氣在拔刀齋臉上傷口劃了一刀形成十字傷，說對不起，夫君。太重不忍心，太輕又不足以表怨，這個堪稱日漫史上最微妙最有深意的舉動，是一個人能給予最大的愛和救贖。我的誓言已履完了，你的債也已償清了，從此傷口不再滲血，也再也沒有獨自的絕望和悔恨，這一刀後所有罪與罰、愛恨情仇、痛苦和無奈都一筆勾銷，和鮮血一起被大雪掩埋，隨舊時代一起埋葬在過去。

拔刀齋回去點燃大火燒掉了曾經一起歸隱住的房屋，立下了不殺之誓。明治成立後換回緋村劍心的名字，用一把逆刃刀行走江湖，世間再無緋村拔刀齋。一切回到了浪客劍心正篇故事的起點。在星霜篇故事的結局，和平時代已經不再需要他這樣的劍客了，英雄遲暮，抱病的劍心在死去之前回到神谷薰身邊，十字傷消，無憾而終。再退回另一個故事的終點，整個故事的開始，送山火告別雪代巴的臨走之際，劍心說“那我就出發了”，然後背對熊熊大火轉身離開，他將繼續為新時代的到來奮戰。是的，比起熱血少年漫的標準模板，那些語焉不詳的故事才是被歷史埋沒最好的註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