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找幸福——對《來自新世界》的一點解讀

近日刷了《來自新世界》動畫和小說，總體感受是：深受震動，百感交集。 思緒信馬由韁，完全停不下來。乾脆記下來吧。 一、文明與異化 “近來的閒暇時刻，我鑽研起過往歷史，重新發覺人類這種生物無論流下多少淚水、嚐到多少次教訓，總會在事過境遷後忘得一乾二淨。” 這是作者寫在小說之初的話。和當下國際上嚴峻的疫情形勢形成了鮮明對照。 在這一部分，我想對作品中的一些概念進行梳理。 1、異化：這裡包含兩個概念，一個是變異，一個是改造。變異主要指八丁標外受咒力外洩的影響產生變異的生物，以擬蓑白以及東京各種奇異生物為代表，其客觀表現很明顯對應現實中的核輻射。對於主觀層面，作者的解釋是人們對外界的恐懼把外界打造成了真正的地獄。這應該對應的是歧視和偏見。在造成刻板印象後，引發破窗效應。還有一種隱含的變異，是人類獲得了咒力。作者一直強調咒力來源實乃天意，無從考證，除了變異，也不知該作何解釋。這也許指涉的是現實中的科技發展。人類社會在第一次工業革命後發展速度突飛猛進。此後科學技術成了雙刃劍，一方面給人類生活帶來便利，一方面造出大量殺傷性武器，足夠毀滅地球無數次。這和咒力的巨大威力以及“惡魔之力”的性質非常吻合。而後期以土蜘蛛為代表的化鼠也能夠變異，或許影射擴張和掠奪催生科技發展的可能性。 其次說到改造。關於改造，最典型的代表是化鼠。化鼠本是無咒力的人類，擁有咒力的人類為了將其排除出攻擊抑制和愧死機制的範圍，對其進行了改造，添加進裸鼴鼠的基因，使這部分人類變成了名為化鼠的醜陋怪物。這很明顯影射現實世界的種族歧視和異化。歷史上納粹對猶太人的他者化、妖魔化和屠殺就是典型案例。剛從《喬喬的異想世界》來，感受尤其深刻。至於他者反噬，主要體現是歷史上的各類爭取獨立自由的解放戰爭吧。 改造的另一個意義是人類對自身的改造：將攻擊抑制和愧死機制加入基因中，幻想從生物學層面徹底毀滅人類的原罪，藉由生理強制代替法律道德和理性。 2、咒力：客觀表現形式是對科技的指涉，主觀層面是意識和認知的象徵。小說和動畫的結尾有句話：唯有想象，才能改變一切。就是寓意人類觀念造成的影響力之大以及改變觀念的重要性。 3、惡鬼和業魔：從客觀形態上，都是心理疾病，惡鬼是基因缺陷導致心理變態。業魔是無法控制負面的潛意識，對周圍產生毀滅性影響。 從隱喻層面來說，惡鬼代表人類的罪孽。業魔很可能代表思考者、懷疑者、異見者。他們的“業”來自思考。無論是瞬本人，還是在學校學到的業魔案例，都和思考脫不了干係。從中我能體會到的，是他們因懷疑而產生動搖和信仰崩塌的過程，伴隨著社會不容和絕望的自我犧牲。他們逐漸成為懷疑者和異見者，潛意識裡對周圍人事產生了巨大影響，就像瞬影響早季和覺一樣。小說的推薦序有這麼一段話：“貴志佑介不僅討論了文明社會對於惡鬼與業魔所侵擾的恐懼，深諳心理學的他，在兩者身上貼上刻板印象的標籤，卻又在哀傷的敘事中，將標籤一一解除，詮釋了現代社會對於異己或是身心失調者的不友善與排斥，也揭露了他們的真實處境，令人讀完不勝唏噓。”對這個解讀，我比較贊同。 4、歸途。德沃夏克《來自新世界》第二樂章《歸途》是貫穿整部小說和動畫的音樂，每當想起，總會讓我讓我感到溫暖和傷感。溫暖是因為統治者展現出父母喊歸家的家長式關懷，傷感是因為這歸途前路茫茫。家國何處？那父母式的面孔背後掌握生殺大權，誰知道哪天身邊的夥伴們就消失了呢?誰知道何時又輪到自己了呢？ 警惕特權階級和奴化思想，始終是反烏托邦小說反思的主題之一。人類的邏輯是：不成為特權階級，就可能淪為奴隸。不成為獵人，就可能成為獵物。漫漫人類史，風水輪流轉。歷史總是循環往復，真的沒有和平共處的可能嗎？ 是否可能有種體制能夠一勞永逸？我們的想像是否有改變的可能？ 二、政治隱喻 什麼樣的體制才能一勞永逸，保障人類社會安全穩定地運行？ 試著說說作品中的幾個政治隱喻吧。 在作品裡出現了三種社會：一是神棲66町為代表的烏托邦社會，二是奇狼丸部族為代表的君主制社會，三是斯奎拉改革後的民主社會。 同時，化鼠部族圍繞神棲66町又形成了一個大政治圈。對神棲66町來說，化鼠部族可以擁有自己的文化和傳統，獨立發展，但必須進貢人類，為人類提供勞力，對人類效忠。一旦發現有不忠行為，格殺勿論，誅滅整個部族。 擁有人類同等智能的化鼠，活得戰戰兢兢，如履薄冰。表面上忠實於人類，暗地裡都在尋找可以和人類抗衡的武器。心底深處都希望結束被奴役的日子，取代人類翻身做主人。而這裡的人類，明顯是威權的代表。 覺說：化鼠太像人了。 是的，在我的理解中，化鼠部族的確影射的是當今的人類社會。 他們奉有咒力的人類為天神，但並非宗教式的虔誠，而是出於對強權和強力的恐懼。 他們的社會基本上以女王為尊，君臨部族，聚眾穴居，分工明確。其中，有的部族比如斯奎拉部族鹽屋虻瞭解了歷史，獲得了知識，產生了身為人的自覺。他們一直有弒神的能力，但只是通過神的權威，為神抹去神界的放逐者。通過哺育、同化神之子，他們獲得了神之子的力量，作為主動反抗天神的武器，這位神之子也成了他們的救世主。這種對宗教的隱喻或許打碎了《美麗新世界》寄希望於宗教的迷夢。當宗教與政治結合，神的真正身份是被利用來為政治服務的利器，不僅對外，同時對內。在化鼠這裡，神成為戰利品和武器，具有了化鼠的身份，對內引起敬畏和信心，對外則以他者的面貌反攻自身種族，所向披靡。當一個人對異類產生身份認同，用異類的眼光來看待自己的同胞時，他得到的是獵物的憤怒和仇恨。對自身種族喪失認同感，不能不說是人類的悲哀。正是藉由他的眼睛和毀滅，早季看到了人類的侷限性和原罪的瘋狂，以及對異族造成的傷害。 斯奎拉說：勝者為王敗者寇。失敗者說什麼理想大義根本全無意義。 他是一位啟蒙者，一個革命者，是第一個把民主平權和獨立自由的理念帶到人類（神）面前的人，是第一個堂堂正正喊出“我們是人”的人，是第一個敢於和神正面對決的人。但以上所謂的“人”只有在斯奎拉獲勝之後才有意義。而他失敗了，無論他是怎樣地悲壯，在人類眼裡，他始終還是一隻骯髒醜陋的化鼠，是人類輕視的對象——人類仍然沒有對他們的智能和問題的本質引起足夠的重視，他們懼怕的仍然是從內部產生的敵人——令人束手無策，代表人類黑暗罪孽的惡鬼。 回過頭來想，如果斯奎拉獲勝，世界就會變得更好了嗎？ 不見得。特意讓斯奎拉為民主解放而戰，驀然變得頗具諷刺意味。 事實上，通過斯奎拉部族掠奪人類幼兒並意圖進行奴化的行為，以及奇狼丸誓死拒絕斯奎拉統治（或說奴役）的決心，不難猜到歷史上這些革命者的的後續發展。建立民主制，大力發展工業，靠著強有力的科技四處侵略殖民，打著傳播先進理念和解放人類的口號隨意干涉他國內政。雖然的確普及了民主思想，但也把世界分為了各種陣營和三六九等。他們很可能站在霸權的頂端，建立所謂的聯盟或公共體系，實際上服務霸權主義。雖然弒神並高喊民主自由，但事實上熱衷於把同陣營同意識形態的人類神化，對異己者仍然進行異化和妖魔化，總有高人一等的優越感。為了方便奠定自己的神級地位，強迫他人接受自己的意識形態，從而對對方施加強力影響。所謂民主，事實上對內對外也是大型雙標現場。關於這一點，我認為張維為的觀點很有道理。不多說。 故事中，前史文明毀於核戰爭。普通人類和有咒力的人類不斷髮生戰爭。先是普通人類獲勝，接著有咒力者發動反攻。前面說過，咒力可以認為是科技和意識的結合體。也就是說，可以理解為歧視和武力的共同作用。當這一切用於普通人類時，普通人類幾乎沒有招架之力。於是，他們把細菌彈作為祕密武器，專攻咒力者的肉體。結合後期化鼠（其實是普通人類的後代）的變異（土蜘蛛女王可能擁有咒力，在子宮裡改造化鼠形態）和自殺式襲擊，我們不難在現實社會中找到對照。斯奎拉想重建人類的前史文明，然而前史文明在故事裡已經走向了末路。人在不斷的征戰中走下神壇：無論哪方獲勝，甚至自詡為神，原罪始終如影隨形，成為人類的噩夢。 神棲66町的烏托邦是一個接近共產主義理想的桃花源，但事實上並不是。共產主義是建立在人完全理性的基礎上的，但任何一部反烏托邦小說裡的烏托邦，都離不開思想控制，因為不存在完全理性的社會。既然人不能完全理性，就只能由部分精英創造一個理性的世界，並藉由洗腦把普遍的社會規則寫入大腦，作為人造的理性代替思考，同時用普遍的行為準則代替了個性。當然，赫胥黎在《美麗新世界》序言中曾幻想過，在新世界的流放地有可能建立起真正的烏托邦：經濟去中心化，政治合作模式，科技造福人類，宗教追求終極關懷。但這終究也只是幻想。反烏托邦小說中的烏托邦，絕大多數是在對工業化時代的危機感基礎上建立起來的走向另一個極端的社會模式。 回過頭來說，如果斯奎拉獲勝，世界的局面可能會發展成今天世界的樣子，人類歷史將再一次陷入循環往復。它的走向很可能是又一個烏托邦。 故事裡，神棲66町最終反敗為勝，人類對化鼠展開瘋狂報復，滅族，血洗，盡情發洩著憤怒和仇恨。 但革命也並非沒有意義。斯奎拉以屍山血海的慘景給人類敲響了警鐘。獵人和獵物的地位哪裡就能恆定？誠然不少人會在時過境遷之後選擇遺忘，繼續享受高高在上的優越感和和樂安寧的幸福感。但有識之士心中必然已經埋下變革的種子。 東方人心中忘不掉對桃花源的追求和嚮往，這是一種逃避和出世的態度，意味著人趨善而行。 西方人離開神的庇護，走出伊甸園。選擇作為人活著，也就必須直麵人的罪惡，意味著人向惡而生。 認識到性本惡，即意味著認識到了“惡鬼”和“業”的存在。認識到性本善，則意味著認識到了教化的可能性。人選擇逃避，則復歸嬰孩（對應家長式統治）；人開始思考，則“業魔”叢生。 到底要怎麼樣才能幸福呢？ 三、原罪與幸福感 不幸福的原因是什麼呢？對人類原罪的恐懼。 小說裡對原罪多有描述： “實在諷刺。人類好不容易獲得神力，卻為了控制無比強大的力量不得不自貶成猴子，甚至是哺乳類。如果這些都是真的，我們以往的信念究竟是什麼？我們學到人類具有崇高道德才獲得神力。實際上人類卻是比野狼、渡鴉更愚劣，不套上死亡戒律就會鬥到天荒地老的動物？” 是的，攻擊抑制和愧死機制就是為了阻止人類原罪而造出的死亡戒律，那是遠比道德和法律更極端的，深深烙印在基因裡的動物本能。——這就是新世界的人們想到的，讓人們一勞永逸地杜絕互相傷害的方式，目的自然是為了創造一個安全舒適的區域，過上幸福的生活。 換句話說，名為天神的有咒力的人們，其實和化鼠一樣被改造和異化了。不同的是，化鼠被改造成了屈服於咒力權威的野獸，而新世界的人們被改造成了天真無害的家畜。但是，新人類真的徹底和原罪告別了嗎？當然不是。他們仍然具有攻擊性，懷有殺戮的快感和潛意識的陰暗面。這些負面影響不曾消失，只是被導向了外界，八丁標就是那個界限。其中，最明顯的表現就是對化鼠的殺戮。明明同根同源，智能相當，但因為被異化，殺起來完全不會愧死，無論是作為出家人的離塵還是當時只是少年的覺。——如果說鼓勵性自由算是對思想控制（不自由）的一種補償，那麼異化讓人有選擇地發洩了動物本能和惡意，道德感被有選擇地剝離了。 因為這些負面想法與外界重合了，八丁標內就安全了。 在這裡，幸福的本質是：通過催眠和教育獲得對權威的敬畏，對道德的敬畏，對自身的認同和優越感。同時，提高人權起算年齡，通過淘汰機制儘早處置問題兒童，避免日後釀成可能的大禍。隨後消除當事者記憶，幸福得以繼續，一切彷彿從未發生。 但這樣真的幸福嗎？用可能被淘汰被消失的代價換來免遭殺戮的幸福？本質上有什麼不同嗎？因為有他者和不淨貓存在，人類仍然可以借刀殺人，完成同類相殘的任務。 同樣，即使是這樣極端的社會，仍然存在致命的弊端。雖說控制了惡鬼和業魔產生的可能性，並把影響儘量控制在最小的範圍內，但一旦惡鬼真的出現，新人類將毫無還手之力，只能任其宰割。 在這裡，作者把業魔和惡鬼作為精神病人，一個有心病，一個有基因缺陷。我看到的是和《我們與惡的距離》相似的觀點：每個人都有問題，用不著異化精神病人並且妖魔化他們，恐懼他們，更不要急於復仇。應該把他們的案例作為心理和精神疾病病例好好研究，治療。盡最大可能防範於未然——也許未來真的會有基因修復，在孩子出生時就能治療呢？——而不是剷除一個病患個體或者謀殺一個什麼壞事都還沒幹的孩子。當然，這必然是要付出血的代價的。只是，誰也不希望這份代價是自己吧。我們擁有的太多，所以太害怕失去，太害怕這種“萬一”，所以才有了這種願望，願世間沒有醜惡，願回到母親子宮裡的安全溫暖，呼喚家長式的保護，哪怕是用自由換來安穩和幸福。於是有了一勞永逸的改革，但總還有維持安寧所需的染血手段和另一種犧牲存在，還有希望獨立思考的人，也總得有引領社會前進的人。 小說中，具備領導能力的人應該是具備獨立思考能力的，還應該有兼容幷蓄的肚量。 “兼容幷蓄，很好用的一句話，每個人都能輕鬆接受乾淨與美好，關鍵在於能不能若無其事呑下骯髒與醜惡。” “因為光靠乖巧的小綿羊，無法保護這座町呀。領導人需要兼容幷蓄的肚量，有時還需要願意弄髒雙手的堅強信念。” 小說的結尾，主角早季，新任領導者，已經意識到了這個問題：強制改造無法解決人類社會的問題，人類失去對同類攻擊性的同時也失去了自保的能力。就像龜殼可以保護烏龜，但如果有小蟲鑽入硬殼，烏龜將不得不忍受痛苦。同時早季也意識到，要進行改革，就必須再有一次血的教訓：“我們總有一天要擺脫這兩道沉重的枷鎖。即便須再讓萬物化為塵土也在所不惜。……我不願相信以下這種說法，但新秩序也許只能從血海誕生。”——這也是人類的劣根性呢：不長記性，好了傷疤忘了疼，總有享樂本性和惰性。 改革很難一蹴而就，而戰後恢復必須儘快進行。於是，神棲66町新的幸福旅程開始了。宗教，法律，道德，藝術，教化，沒有一樣前史文明的機制能完全約束住人類的原罪。但這一次，早季希望保留住人類的刺，如《美麗新世界》中的野人所說：面對困難，擁有不快樂的權利。“（你們現在做的是）擺脫一切不愉快的事情，而不是學會忍受它。哪一樣比較容易，在內心容忍暴虐命運的弓箭弩石，還是拿起武器面對重重困難，經由對抗來結束一切……但你們兩樣都不做，既不容忍也不對抗。你們只是廢除了弓箭弩石。這樣太容易了。”人類終究是理性動物，終究要面對自己的原罪，自己的業。所以，真正的烏托邦到底能實現嗎？沒有答案吧。 哪裡有什麼一勞永逸的幸福，哪裡有對每個人都適用的體制和方法。不是所有人都能夠承受真相，與“業”和解，也不是所有人都甘心被洗腦。有早季這樣的領導者，兼容幷蓄手段強硬；有瞬這樣的思考者，追本溯源充滿懷疑；也有守這樣的保守者，只問藝術不求真相。他們共同構成了人類的多樣性。互相尊重，互相理解，求同存異，才是想像的本意吧。但看花容易繡花難，世界上大大小小政府林立，利益衝突，全人類達到這種境界，構建所謂的人類共同體，真是道阻且長。 “須知參差多態，乃是幸福的本源。”——羅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