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都在一切之中

《進擊的巨人》漫畫更新完後，很多人對艾倫弒母的劇情耿耿於懷，雖然諫山創此前曾坦言也許這樣“對讀者的惡意”會讓更多人記住一部作品，但看著他親手毀掉了一個曾讓無數人真情實感代入的、正面、熱血、嚮往自由的主人公艾倫的形象，還是讓很多讀者情感上受到了巨大的傷害，並直言“這是徹底的爛尾”，認為諫山創是因為沒有足夠的能力收束故事的所有隱線而導致最終的崩盤。 但這一結尾乃至整個故事因此而變得毫無意義了嗎？我認為並非如此，甚至即便這是諫山創的無奈之舉，這一結局也仍然頗有耐人尋味之意。

我們需要關注到，《進擊的巨人》除了大多數人認為的講述了一個屠龍少年終成龍的故事之外，要理解整部作品，不能只侷限於人物性格、人物選擇，乃至政治層面的理解，而應上升到政治哲學這一層面，去看到其背後帶有的政治隱喻。對於同時期作品而言，《進擊的巨人》是少有的，能夠在這一層面上擁有如此深刻和廣泛討論能力的作品。 巨人的故事開始於主人公艾倫誕生的地方——帕拉迪島。故事伊始，這是一個什么樣的地方？人們近百年來平靜地生活在一個牆內沒有巨人、沒有戰爭、平靜溫暖的地方，過著原始落後但自給自足的生活，駐紮兵團的漢尼斯大叔甚至還能在值守時喝得醉醺醺。諫山創用明亮溫柔的色調勾勒了一個歐赫邁羅斯式的烏托邦——人們生活在海島上一個永遠美滿的國度裡，大海將它與醜惡、混亂的大陸隔開，而大陸上的人是不義、愚蠢的惡魔（雖然彼時的帕島人還未意識到牆外的大陸世界）。這是一個希臘城邦時代的烏托邦式的國家隱喻，蘊含著人在鴻蒙時期，對人間樂園的設想——這裡有著靜止不變的完美狀態，一切都是靜止的、不變的，乃至於永恆的，而人可以充分地在其中沐浴著上帝的光輝，生活在平等、幸福、人人得以自我實現的生活之中。 但隨著萊納的鎧巨和貝特霍爾德的超大巨踹開西甘希納區的瑪麗亞之牆時，一切看似永恆的事物迅速墜落。這一腳，代表著烏托邦衰弱的徵兆，也喻指了一個恆定的主題：即人類過去曾有過的完美狀態，因後來發生的某種巨大災難，而被攪亂了整個世界。在希臘神話中，完美狀態也是由於各種原因被破壞的，比如大洪水、普羅米修斯盜火、潘多拉的盒子被打開，抑或是亞當夏娃意外地吃掉了禁果（也隱喻艾倫和阿爾敏對外部世界的好奇和嚮往）。在此之後，世界四分五裂，人類陷入想將本屬於完美世界的碎片重新拼湊起來的苦苦掙扎之中。 於是，我們通過艾倫的視角親眼看到了他的世界是如何崩潰的——巨人從破口的城牆外湧入，大肆屠戮了城邦裡的居民，家園被毀，他父親的前妻戴娜因被馬萊流放變成無垢巨人後進城吃掉了他的現任妻子，也就是艾倫的母親。艾倫和無數人的命運就此被改寫，艾倫也因此踏上了“將世界重新拼湊起來”、“將巨人一個不留地驅逐出去”之路。 此處也可以理解為，人類從鴻蒙時代走向了開啟對世界認知的理性時代。 在此，我們需要討論【巨人】這一意象在整個故事中所意指和起到的作用。在故事的前期，諫山創用了非常乾淨利落乃至於殘忍血腥的手法展現了巨人壓倒性的殘酷力量——人類在高大於自己數倍的無垢巨人面前顯得如此渺小無助，即便是作戰能力最強、最精銳的調查兵團，只要落在巨人的掌中和嘴裡也只需要輕輕一撕、緩緩一咬便結束了短暫的一生。無垢巨人除了代表人類從烏托邦中驚醒過來後，發現真實的世界中存在著的社會達爾文主義式的弱肉強食外，更深層次也喻指著現代社會殘酷的規則與秩序對人無動於衷的鎮壓和支配。這一點可能與諫山創小時候曾被人欺負的經歷有關，巨人就是他無法掙脫但恐懼的一切。

而彼時的小艾倫還天真地認為只要將巨人殺光和驅逐殆盡，人類便可以獲得自由和解放，亦即認為人類只要能夠反抗和戰勝外界的邪惡力量便可以獲得新生。（這也是熱血漫畫的經典主題，尤其以凡人之軀為其不可能為之事最為動人，這也是大多數人一開始代入艾倫視角獲得爽感的原因） 而這一點認知卻隨著故事逐漸進入到馬萊篇開始被瓦解。

當帕島人得知歷代王隱瞞的歷史真相後，意識到無垢巨人的真實身份其實是被注入脊髓液在樂園流放巨人化的同胞後，這一意象的喻指又發生了微妙的變化——巨人從原來以外部視角來看待的客體，變成了具有主體性的人類自己。讀者跟隨著艾倫也突然意識到——島外的馬萊人本質上似乎與我們沒有什么不同，原來小丑竟是我自己。 諫山創由此深刻地指出，人類所抗爭的對象、最大的敵人，是我們自己。 20世紀，瑞典政治哲學家科耶倫創造了“生命政治“一詞，由19世紀末的生命哲學衍生而來，自此興起了關於生命政治的討論。同時期的著名學者施米特在此基礎上貢獻出了從有機主義視角來看待民族國家，將其視為可與個體生命相類比，但超越個體生命之上的龐大的有機生命體的政治哲學視角。後來，這一思想催生出國家社會主義基於種族偏見之上的有機主義國家概念，將人民、種族“科學地”劃分出了等級，而歷史就是由這些龐大的生命體之間為了生存與利益的鬥爭而形成的社會關係與政治問題。 從這一視角切入，《進擊的巨人》中對艾爾迪亞初代王治下的歷史演進變得有跡可循。 最初，始祖尤彌爾只是艾爾迪亞初代王治下的一個平凡普通的奴隸，她所生活的社會形態是如霍布斯所勾勒的、一切人對一切人的戰爭的社會，人都是自私極端而凶殘的，互相為戰，為求利而奴役他人、掠奪財產，最終引發戰爭。而讓這一切擴大到世界性戰爭的源頭竟然只是一件小事——尤彌爾被眾人指認放跑了初代王關在豬圈裡的豬，由此被初代王假意放走實則沿路追殺的她在慌亂中墜入深淵與怪誕蟲結合獲得了此後統治世界數百年的巨人之力。然而在她獲得巨人之力後，尤彌爾並未因此而獲得解放，反而遭致了更為嚴重的奴役。她仍以工具的身份被初代王用於生育後代、疆域的開拓和財富的掠奪，甚至於在她死後，為了延續巨人之力，初代王讓她的後代分食了她的軀體，以難以匹敵之力建立了艾爾迪亞王國。 如果說尤彌爾代表的是軟弱、無知、被奴役的個體生命，那么艾爾迪亞王國便是在其之上、超越個體後形成的種族國家。而此時社會形態下的生命政治，其內涵仍以可人為剝奪生命權力為核心，毫無人權可言。 而這一切隨著國家建立、初代王對輪迴式的討伐戰爭厭倦後，最終以立下不戰之約的方式帶著一部分艾爾迪亞子民退守帕拉迪島，並以巨人之軀鑄造守護三座高牆，不與世爭而拉下帷幕，人類獲得了短暫的和平。 艾倫、三笠、阿爾敏便是在第二階段的社會形態下誕生的——牆內的艾爾迪亞人通過勞作建立起了牆內國家，普通百姓供奉著王室，商事交易恢復，規則秩序得以建立，此時的生命政治不再以原始的搶掠來發展，而是從剝奪生命（讓你死）進步到了扶植生命（使你活），正如王室建立了四大兵團、民間組織形成商會——原本具有壓迫性和否定性力量的至高權力，逐漸發展出具備工具性、肯定性的力量，開始行使規範化和規則化的“生命管理”。觀照人類歷史上的進步，社會契約論的出現和對個人權利的讓渡形成公權力的認識，開始讓“國家”這一形態走上歷史舞臺。 但顯然諫山創並不認為這就是歷史最好的答案。 通過諫山創草蛇灰線的創作手法，我們通過艾倫和阿爾敏的心靈視角，不再滿足於穩定平和的現實，而是對牆外的世界也產生了想一窺究竟的巨大好奇。這種好奇心的動力來自於本作最重要的一個哲學探討，即人類的自由意志。 關於自由意志的討論是千百年來無數哲學家為之折腰的話題，此處暫不做深入討論。我想指出的是，除了巨人弒母直接赤裸的仇恨以及歷史積累起的同態復仇式的民族仇恨讓帕島與馬萊幾無可能握手言和外，艾倫對自由近乎偏執的嚮往似乎也是最終引發風暴的一次蝴蝶振翅——歷史向來因不服從的人而改寫，沒有什么能壓抑住人本能對自由和未知事物的渴望。 但諫山創並沒有因此讓故事落入正派反派間的政治鬥爭或者是主角打怪升級的劇情俗套，他畫了這部動漫對起承轉合至關重要的第二部分——王政篇。 從第二部的劇情中我們得知，看似生活在永恆平和幸福中的帕島人民，實際上一直活在歷史的謊言中，帕島王室隱瞞了有關巨人的真實身份以及島外仍有其他國家的真相，為了統治階級的利益而一直採取編造歷史的愚民式管理，甚至於為了防民之口，不惜為此犧牲調查兵團，讓無數滿懷對世界真相的期許之人為此無知無覺、毫無意義地獻出生命。這不禁讓人想起意大利哲學家阿甘本的洞察：對生命的赤裸化，正是在保衛生命的名義下進行。 由此我們也做一個延伸思考：一方面，調查兵團代表了人類奮進求真、願為自由而獻出心臟的凜然大義的一面，但在另一面，為了煎出一個雞蛋而為此不惜打破無數雞蛋，為了大多數人的幸福而心甘情願毀滅成百上千人的幸福，這被視為必須付出的代價。如果解放全人類的願望是真誠的話，似乎就必須硬起心腸，不計代價地去做這件事，埃爾文團長就是這類人物的典型代表，到生命的最後，他還在為了世界的真相而帶領剩下的士兵向野獸巨人衝鋒。 而這真的是正確的解放人類的必由之路嗎？ 諫山創對此的迴應也冷酷到毫不手軟——正如開篇中調查回來的調查兵團，當那位母親拿著撿回來的兒子的殘臂問他是否對這次調查有所幫助時，得到的是絕望的否認，當艾倫發現一次又一次戰鬥犧牲掉無數戰友後，掌握真相的王室只是作壁上觀，敵人竟然和自己同為人類，世界並無不同時，似乎那個遙遠的目標變得更加模糊不清——雞蛋已經打碎，卻遲遲沒能煎出雞蛋來，這彷彿像是對人類所珍視的一切開了一個巨大而荒謬的玩笑。 此外，當我們將視角轉到普通民眾身上時，這種在自我保全和選擇為未知犧牲之間的矛盾似乎更加深刻了。正如牆內的大多數普通民眾為了最大限度保全自我而讓渡出了自己到牆外世界尋找真相的權利，這種對自由的放棄同樣隱喻了背後更徹底的放棄——即對真實歷史的放棄。人由此變成了無根之木，被現實徹底地擊敗，無人再去追求不可能之事，無人再去丈量認知世界與真實的距離。當人從內部擊垮自己時，王室便成了真理的化身，由此也導致了更深的奴役——因信息不對稱而造成的高階智力向低階智力的控制，即對人類精神、靈魂的更為徹底的奴役。 人為了從至高權力中解放出來，便只能再將自己投入其中，為至高權力提供更為牢固的基礎來奴役自我。悲劇式的永恆輪迴。 當艾倫指著海對面問“殺光對面的人就能獲得自由嗎？“時，似乎也在詰問著人類解放事業該往何處去，我們該如何最終解放自己？ 我們解放自我的方式，是不是實際上在更大程度地奴役著我們？ 至此，諫山創將這個矛盾推到了避無可避之處。 而這個問題到了馬萊篇諫山創不得不給出一個方向和選擇。 很多人對艾倫最終選擇發動地鳴、從一個小可愛變成趕盡殺絕甚至於弒母的反派惡魔表示費解，其實這種費解正是由於矛盾的無解導致的。實際上我並不認為諫山創想通過，或者說也不可能通過這個故事給人類指出解放的方向，他只是試圖以此表達他的思考和感受，整個巨人故事只是他自我表達的一個工具，而非問題的答案。 馬萊篇的艾倫已經面臨著壽命將盡、人類科技文明時代即將到來這一緊迫而現實的問題，為了艾爾迪亞人不再受到壓迫，面對馬萊和其他國家的虎視眈眈，艾倫似乎已經到了不得不為，必須要不斷前進的地步，於是曾經一腔熱血的艾倫，最終變成了“可以為了達成目的放棄人性“的惡魔，從被賈碧擊落頭顱那一瞬間開始，艾主席正式蛻變為頭顱連著脊柱式龐大身軀的始祖巨人，解除硬質化，決心帶著組成牆體的無數超大巨踏平帕島以外的世界。 曾經單純地嚮往和追求自由的艾倫，最終為了自由而通過剝奪他人自由來實現目的。屠龍少年終成惡龍，正如陀思妥耶夫斯基所說：“始於不受限制的自由，終於不受限制的專制。” （待更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