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形的肉身

我這個年紀特別容易脫口而出：當年我什麼什麼的時候。突然有一天反應過來，這分明是老去的心態，首先是對現下事情看不慣，其次已經墮落到必須要依靠往日那些事實上不存在的榮光來支撐尊嚴。這事情多麼可怕！再反過來想，老這麼講也早就令人生厭了吧。 然而我們甚至還將這些幻想的東西，當作“情懷”來感慨。 自媒體、雞湯文、體系圈內專用文體和用語等諸如此類的泛濫，讓日漸貧乏的文字語言，糟踐汙染，更加面目全非。“情懷”自然也不能倖免。似乎只要是過去發生的事情，現在隨便撿起來，就都是一種可以稱為“情懷”的東西。它變成一種記憶構造出來的時光，時光中的某些事情，某個人，某件物品，虛化出一圈眩目光輝，好似站在圖片裡的基督、菩薩背後那一環畫出來的圓。於是你的眼神變得遼遠失焦，哪怕面對教堂、寺廟的神像也沒有這樣虔誠地，心胸一陣激盪的感動。除了自己，還能有誰讓你自己如此感動。 相對於感動別人，自己感動自己這種事情比較容易實現，且可以反覆實現，隨時隨地實現。所以如果聽到別人對我說你有情懷，便不免惴惴，疑神疑鬼，怕不是我在回憶過去的時候，不小心露出淺薄傻笑了吧。據說職場上，人群中，深沉氣質是高級的體現，等級越高越是面無表情。 於是為了時刻提醒自己，控制好表情，我上電商平臺，搜索“無臉男”，打算辦公桌上顯目位置擺個無臉男手辦。它們大多為樹脂材料，製作似乎也不算粗糙，價格看起來比吉卜力展覽館誘人多了，圖片裡的商品怎麼看，比吉卜力展覽館也顯得精緻。然而電商平臺上與吉卜力博物館之間，主要隔著一片知識產權的海吧，我漫不經心邊瀏覽邊想。 這些樹脂無臉男撐著傘、看著書、織著毛衣、蕩著鞦韆，有的坐在木屋邊、路燈下，天色暗了還可以點亮小燈泡。幾乎沒有見到那個饕餮醜陋樣子的無臉男。是啊，誰會喜歡呢，這個腦子和身軀被各種慾望填塞得沒有形狀的怪物，甚且也不分填塞物為何，來者不拒。我們看完電影自動過濾掉這個怪物，只留下那個默默無語一臉無辜的萌物。也許是因為不能接受充滿慾望的肉身的醜陋吧，就像千尋的父母變形一個道理。所以突然發現臉上無辜的無臉男只是沒有臉，其實是有表情的。真正沒有表情的，是那些同樣沒有臉的，在路上、車上、站臺邊的一個個我們哪。 2019年8月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