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所珍貴的記憶

“發生過的事情，是不會忘記的，只是暫時想不起來而已。”

好的影片，是不會忘記的，只是偶爾走神或迷失了而已。

作為一個不優秀的讀者和不專業的影評人，我每每對重複性的閱讀和鑽研抱有抗拒感；然而在2019年6月26日，我竟出乎自己意料地第四次欣賞【千と千尋の神隠し】。18年的時間河流，竟是陪伴我長大的歲月，雖不知中國的大銀幕和影迷們多少次呼喚它，再次觸目時，我仍不忍淚溼。

【ps: 首先感謝那個執著帶我去影院的他】

如果說，帶千尋在黑夜森林裡找到錢婆婆的小村舍的那獨腳燈是錢婆婆給千尋的鼓勵和指引的話，整部影片則是宮崎駿爺爺給我的溫暖和慷慨，他教會曾經那個懵懂的我什麼是禮貌和做人的尊嚴，也教會如今這個踟躕還有所畏懼的我什麼是勇氣和真愛。就像雨後的那湛藍如洗的天與海，影片的力量溫柔極了，又堅毅不動搖地，向我的雙眼，我的雙耳，我的思緒湧來。沒有一絲雜質，也沒有刻意的隱瞞或欺騙，只有真誠，宛如宮崎駿爺爺一幀幀作畫時的真誠——每一個鏡頭，不是被髮生，而就是當下，如舵手的遠航與箭的飛行，直擊我內心。

宮崎駿爺爺曾認為這部影片是專門為10歲的孩子而創作的，的確，許多深刻的道理是顯白的，我只需贅述：不要隨意動用他人的東西、不潔者不食、禮貌待人與感恩、工作的意義、金錢會吞噬良善等等。為何許多成年人至今仍對電影感到著迷或感動呢？或許半是諷刺地因為，他們在迷失了自己之後重新發現了這些基礎規則。宮崎駿爺爺則希望每一位觀影的孩子能從小就學會並銘刻在心，每一處緊湊的鼓點、每一小節震耳的插曲、每一種被營造起的可怖，總能全方位地包圍幼小的靈魂又不至於把它們嚇傻，因為宮崎駿爺爺也精心地安排了鍋爐爺爺、小玲、寶貝/小倉鼠這些角色，在巨大繁雜的鐵律世界中支撐起千尋性格里的明亮色，給哭泣帶去笑容，給落寞帶去安心，真很少見到這樣有耐心的導演。

再進一步，也可以從創作的時代背景和社會寓意來分析影片。一開頭，千尋的父親就提示了人物所處的年代是泡沫經濟碎裂後的日本，而廢舊的遊樂園的設施和黃昏佈景也給影片環境蒙上暗色調。總共出現了兩位河神，一是被錯認為腐爛神的老河神，另一位是英氣的男主角琥珀川白龍（賑早見琥珀主），這不是巧合，其實都是宮崎駿爺爺的刻意隱喻。首先，老河神在湯屋裡被千尋洗浴時吐出的髒物都是廢舊的自行車、生鏽的輪船和鋼鐵等，這些都是日本鋼鐵時代經濟奇蹟的 “代表作”，而在日本進入膨脹的金融時代和經濟衰敗後，這些都成了無人問津的不斷折損的產品，他們被日本人民拋棄或遺忘。例如，千尋一家人開的車並不是日系車，而是進口的德國奧迪，父親曾驕傲炫耀到：“這車可是四驅驅動的”。然而，這樣的西洋舶來品，最終還是讓一家人衝撞了日本傳統的神明世界。而神力強大的老河神竟因為這些巨量生產的工業品和人們過快的更新換代的速度，而深受折磨，竟成為了惡臭熏天的腐爛神，大家唯恐避之不及。這或許是隱喻著，人們不斷膨脹的消費慾望和媚外心理和日本本土的精神和宗教世界的衝突，以及神明被褻瀆。再次，琥珀川的白龍是因為日本房地產的迅速發展而失去了自己的家園、自己流淌的河道，才被湯婆婆（女巫）控制和役使。這就像在諷刺，日本人正是因為毫不節制的追逐金錢的野心才被美國（女巫對應西方的神靈世界）所擺佈。——我承認自己在這一塊完全是暢想，沒有其他根據，只是暢想，而且可能走得太遠了。

最後，我還是想回到千尋本身來談。在125分鐘的影片裡，在隧道盡頭到湯屋的距離之間，在蔓延無際涯的電車軌道上，她，荻野千尋，完成了自己的成長和蛻變。一開始，她和所有小孩一樣，不很出眾也不夠聰明，膽怯地躲在父母背後，躡手躡腳地摸索這個世界；後來，她衝下湯屋外長長的傾斜而下的鐵樓梯，在呼嘯的夜風裡，凝神屏氣，像是用盡全部力氣似的，要找到鍋爐爺爺，進而要向湯婆婆乞求一份工作；再後來，她勇敢地面對無面男，勇敢地面對慾望和慾望下本質名為孤獨的靈魂，她拒絕了慾望卻又慰藉了孤獨，她帶著無面男去找錢婆婆，其實就是帶著自己的孤獨而向著希望遠行。（當我看到銀幕上那個車窗裡的千尋側臉的影子和安靜的無面男時，我恍然看到了無數個日夜裡的無數個自己，在林蔭道上，在書桌燈下，在航站樓，在高原的星空湖邊的那個自己，什麼也沒有，只有孤獨；什麼都有了，因為有希望。）最後，千尋記起了救命恩人琥珀川的名字，也記得父母的長相，這才打破了湯婆婆的契約魔咒，的確，她是憑藉自己的力量通過了這最終的試煉。這力量的名字，叫記憶。

時間不是斷線紙鳶，也不是流光雲霞，更不是東流無終的逝水。時間是一團噴泉，同時是過去、是現在、更是未來，是綻出的生命，是不休止的記憶，是你我心裡對人性最美好的記憶。沒有人會真正喪失掉他所珍視的東西的，只要他沒有忘記自己從何而來，將向何處而去。千尋儘管沒有顛覆湯屋的金錢世界的秩序，但是她以她小小的行動和力量給那裡的 “人們” 帶去笑容和故事，帶去橋的另一端的面容和溫暖，原來人類，並不是那麼醜陋和臭的，原來人類，也是可以守護住自己最珍貴的記憶的——不管是神，還是妖魔，還是女巫，都無法奪取。

【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