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了“銘記”的“遺忘”

彗星災難發生之後的第八年，瀧和三葉再次相遇，與《秒速五釐米》男女主公最終擦肩而過不同，這一次導演新海誠一改之前的物哀之風，賦予男女主人公前所未有的勇氣，給故事一個圓滿的結局，也給了觀眾一個美好的願景：他們奔跑在東京的大街小巷，在忘記對方名字的情況下，勇敢相認，雖然只是一句簡單的“請問，我在哪裡見過你嗎？”卻已足夠含蓄而煽情地賺足觀眾的眼淚。
有人說，這樣的結局是導演向商業和資本屈服的標誌，但筆者卻認為這代表著新海誠在敘事格局上一次較大的提升，他不再拘泥於人類個體情感上微妙的糾纏得失，也不僅僅只是運用日本古代文學中的優美詞句來作為敘事過程中抒情的小清新元素，而是聚焦至人類傳統文化和現代文明的關係上來。
偏僻落後的系守鎮是日本傳統文化的縮影，結繩，口嚼酒無一不是繩紋時代的文化特徵，而宮水三葉一家則是這些傳統文化習俗的守護者。雖然在三葉的眼裡，系守鎮又小又擠，什麼都沒有，自然地理條件一點也不適宜居住，但我們還是能從她準備祭典時熟練的結繩技法，和製作口嚼酒時認真的神情裡看出她身為宮水神社祭司潛意識中對系守鎮的守護之心，也似乎正是這份潛在的責任感，才能讓三葉在彗星災難來臨之前偶然和三年之後的瀧在睡夢中交換身體，並在他的幫助下使全鎮居民倖免於難。而瀧，這個在現代化的大都市裡生活得忙碌而充實的高中傲嬌直男，似乎並沒有對目前的生活有什麼不滿，反而在和三葉交換身體之後遇到了不少的麻煩，然而，當他在三葉的身體裡陪著外婆去敬奉產靈之時，宮水神社神體優美壯觀的自然原生態景觀和外婆娓娓道來的歷史傳說卻激發出了他內心對傳統的崇敬之情，正如後來他雖然遺忘了有關係守鎮和三葉的一切，心中卻任然保留著一份莫名的執念，他對面試官說，也許某一天東京會消失，所以他想親手設計出這個城市的風景，讓人感到溫暖的風景，而這份溫暖，正是他遺忘了的系守鎮所帶給他的。
新海誠巧妙地為三葉和瀧安排了三年的時空差距，使得影片中的一切傳統元素都變得充滿現實意義而不僅僅只是導演賣弄日本古典文化的噱頭。試想，如果沒有這三年的時間差，瀧就可以乘坐新幹線去系守鎮拯救三葉和她所守護的居民們，三葉也可以利用手機等通訊技術聯絡上瀧，向他傾訴自己心中的希望，甚至還可以去東京和瀧一起體驗大都市風情。影片中，瀧和三葉也都曾試圖去對方生活的地方尋找對方，但是三葉發現瀧不認識自己，而瀧發現三葉所在的小鎮已經消失，他們這才知道，原來彼此存在於不同的時。正因如此，當一切現代科技都失去作用的時候，傳統習俗的力量便凸顯出來。
“結”在三葉外婆口中是產靈的雙關語，它是神力的體現，世間萬事萬物都是“結”，連接線繩是結，水、米、酒進入身體和靈魂連接是結，時間的流逝也是結。瀧為了告訴三年前的三葉災難即將降臨的消息，不遠千里來到宮水神社，以連接了三葉靈魂的口嚼酒為媒介，最終穿越時空來到了三年前三葉的身體裡，在黃昏之時這個特殊的時段見到三葉，而三葉為了讓三年後的瀧記得自己的名字，在地鐵上將代表時間流逝的結繩送給瀧，以結繩的結為媒介，讓已經將自己遺忘的瀧在睡夢中聽到了自己的呼喚。就是這種不顧一切現實條件即使跨越時空也要見到對方的勇敢和堅毅，才使得他們對彼此的遺忘充滿了悲情色彩，也使得他們的重逢如此令人感動。
日常生活中，人們為了生存和進步，需要學習和記憶各種知識，熟悉各類人脈，相比起“忘”，人們對“記”有著與生俱來的安全感，甚至研究出各式各樣的方法來訓練這項技能，以至於不被社會淘汰。與日常生活重視“記”輕視“忘”不同，哲學世界裡的“忘”有著非同尋常的地位和意義，它不是普通意義上的遺忘，不是完全抹去過去事件的痕跡，而是一種超越、去蔽和結構。譬如，莊子的“相忘”就主張人們通過忘物、忘德、忘知、忘己，從物化的形式的束縛中超脫出來，最終達到“忘適之適”的最高境界。影片中，三葉和瀧最後一次交換身體後，將對方的名字和經歷過的事情完全遺忘，其實就象徵著哲學上“忘”的過程，換言之，就是一種更加純粹的“銘記”。我雖然忘記了你，忘記了在黃昏之時發生的一切，卻從未忘記，要在這茫茫人海中找到你。
如果說瀧和三葉分別代表著他們身後的現代文明和傳統文化，那麼影片最後一幕，瀧走過臺階，與三葉擦身而過後卻又鼓起勇氣充滿期待地與她相認，則象徵著現代文明與傳統文化在相互迷失之後建立了新的“結”。這似乎在傳達著作者的一種希冀：現代文明要想獲得長足發展，就不能與傳統文化相割裂開來。就像三葉外婆所說的那樣，即使文字消失了，傳統也不能消失。即使名字忘記了，曾經認識的人卻不能忘記，即使社會文明高度現代化了，文化的傳承也不能斷掉，現代文明只有銘記傳統，不斷從優秀的傳統文化的源泉中尋找靈感，去偽存真，去粗取精，才不會有走向衰敗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