輝夜姬物語亂想

“這裡根本不汙穢，不論喜悅還是悲傷，這片土地上的生物都散發著光彩，鳥蟲野獸，樹木和花，還有人情味...”輝夜姬物語寫著人間的難過，卻牢牢地讚美人間。

      輝夜姬的故事是一位女性耀眼的一生。她從月宮貶落大地，幾乎是在被拋棄的瞬間就被人間接受，她被養育，被呵護，被坦誠地愛，也被過分地愛。“公主絕不會做出迴流汗的舉動”“公主也不會哈哈大笑得露出牙齒”，既受著人間的恩惠，也受著人間的束縛，輝夜姬的幸福旬感一步步柔化脆弱。即便是在封閉的豪宅，她也曾有過純粹的喜悅，在廊間奔跑跳躍，飛舞的錦緞如同彩虹，這些都是輝夜姬眼中真誠的美。隨著輝夜姬的美貌名傳四方，她不得不接受的隱忍也頻繁了起來。為自己成年禮舉辦的盛大宴會，自己卻不能從閉塞的簾幕裡探出半隻眼睛，甚至被安排的結婚式之前，郎君的模樣也看不了一眼。嚴實與逼仄，虛無與架空，甚至夢境中的老伯伯都在暗示默默忍耐的哲理。輝夜姬的情感多樣性正在被逐漸剝奪。

     就在這樣的人世間，輝夜姬選擇的是抵抗性的沉默。幸好她有一位低調善良的母親和聰穎活潑的侍女，當然，為輝夜姬打造這一切魔幻世界的“暴發戶”老爹也是愛她的。在情緒動作上，輝夜姬和老爹有著相當的一致性。最初都是多麼飽滿的個體，為生存，也為內心的一些小信仰交替著興奮，慌張，難過與憤怒，輝夜姬為一草一木一蟲的氣息而喜悅，老爹也會為孩童們亂起綽號而像孩子一般突然賭氣。而經歷了京都一番優雅的訓練，他們的內心世界被逼迫得越來越狹窄。輝夜姬的情感只剩下憂鬱和平靜，而老爹的情緒也僅存渺茫的期待和不安。輝夜姬越來越賢淑多才，老爹也越來越像一個上層郎官。在五光十色的京都，越是沒有情緒，就越符合人間對高雅的定義。然而令人諷刺的是，來自高雅層次公子們那些浪漫主義的花言巧語，渲染了一出出無可辯駁的單一性華美，誇誇誇讚贊贊，萬千辭藻控制著一種情感。然而這些美得僅剩美的珍寶（或者說對珍寶的追求），卻被現實一一戳破，摔死的摔死，燒燬的燒燬。人間社會的情感最少控制論，最終難以自圓其說。

       終於，輝夜姬的情感被壓抑得太久，爆發了不想繼續待在人間，願被月宮接回的祈念。她這才恍然大悟自己在月宮的生活是無情感無慾望的。在月宮她只是一個無動於衷的觀眾，在人間她是一個沒有臺詞的主演。在人間的短短3年，輝夜姬一直在被催促，被自然催著生長，被人世催著選擇，儘管眼見這個有聲有色有情感的世界正在收縮，她卻依舊矛盾不已，渴望留在這個人情味一點點變少的人間。因為只要人類的情緒還在，她就有為人間辯護的理由。

      即使是在今天的世界，人間社會也很難逃脫古神話故事的寓意。表情是機器人式的統一，電話方式有著標準套路，相同的提包，相似的情話，複製粘貼的留言社區，鋪天蓋地的模板社會。人類的情緒一隅在一個角落被壓迫，卻總能在另一個角落生長，白天和夜晚，樓裡和樓外，甚至換一個社交軟件，也能帶上不同的情緒面罩。一半月宮一半人間的生活方式也逐漸為現代人所接受。輝夜姬說：有什麼不好呢，既然萬千情緒還在，就算變異一些，這人間還是發著光彩，值得留念。

      但是，我們總說要控制自己的情緒，要遠離負能量，不要激動易怒。人生的戲份就像輝夜姬一樣越來越少，最終會召喚出什麼樣的祈念呢？高畑勳爺爺的劇本里大概沒有任何這樣的設問，但神話故事的魅力恰好就在這裡，我們總能想到別人，也總能想到自己。

      吉卜力很少帶給我們這樣線條很少，顏色很淺的作品，要是沒有高畑勳爺爺如此執著的韌性，這個飽含喜悅與悲傷竹子公主恐怕會一直躺在日本民間神話的字裡行間。

      輝夜姬物語從成立工作組到上映持續了九百多天。紀錄片『かぐや姫の物語』933日の伝說為觀眾真實再現了輝夜姬物語的創作全過程。比長篇動畫本身還長一個多小時的紀錄片，同樣是欣喜也有，難受也有，期待也有，焦慮也有。為了共同的理想，人世間的種種情感也算是在創作者身上完全走過一遍了。

       高畑勳爺爺說，創作的後半程常常會覺得痛苦，覺得是在為一個沒有目的，沒有意義的電影在努力。如果一部文學作品的意義，在普通人的腦中不停地醞釀三年，期間還有止不住的deadline，那大概會忘記會瘋掉吧。感謝動畫人，在單純樸素的幾間屋子裡，描繪出森林，錦緞，原野和彩虹的夢。

      很有意思的是，片尾曲いのちの記憶，是二階堂和美女士在懷胎八月時創作和錄製的。十分羨慕二階堂肚中的寶寶，這地球上第一個享受人間美妙歌唱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