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取物語》與《輝夜姬物語》

看完《輝夜姬物語》後，我內心感慨萬千，對這個物語故事的格局有許多感觸，對其所取材的故事原型《竹取物語》也產生了興趣，想藉此機會深入感受日本傳說故事的風貌。故看完影片後，我也讀了讀《竹取物語》。兩者相互比較，我對這部影片和那個平安年代寫成的物語故事，都有了更多，並更為深刻的理解。

先講講其原型《竹取物語》，它寫於日本平安時代，公元十世紀左右，其作者和具體成書時間不可考。這個物語故事的“中心思想”其實和《輝夜姬物語》不盡相同。原故事裡並沒有刻畫輝夜姬對親近自然的淳樸生活的熱愛，主要講述的是輝夜姬和有財富、權力的貴族勢力的鬥爭。影片中輝夜姬童年時期與自然親近、無憂無慮的生活，在原著中沒有敘述，是動畫經改編而添加的部分。原物語故事主要是反應那個年代，底層人民對貴族勢力的反抗，到後來，甚至違抗皇命。故事中的那五個王公貴族，都有當時的現實人物作為原型。這樣看來，故事的反抗思想體現的非常明顯。不過對天皇，這個最高統治者，權力與財富的頂端的人物，故事裡並沒有進行醜化。天皇雖然被輝夜姬拒絕，卻不至於像那五位貴族一樣難堪。後來還與輝夜姬修好，互通書信，輝夜姬離去後，他還請人登山焚詩，頗為浪漫痴情。（想到了《長恨歌》，笑）這“不徹底的”反抗，應該是當時人心中高一層的尊皇正統思想的體現。這和中國的很多傳說故事很像，無論如何，都給皇帝留了些面子。

其實關於《竹取物語》的說法還有很多，這種神話色彩濃厚的故事，居然有現實人物相對應，著實讓人驚訝。所以很多人認為這個故事，不是單純的神話，也有許多對現實的影射。至於故事中的輝夜姬具體對應誰，眾說分壇，也不可考。不過作者既然已取史創作成文學作品，從故事來看，我們也不必對史實過於追究。對此我也深有感觸，歷史上的人物的真實形象常常被其文學形象所“殺死”。關於《竹取物語》的主旨也有很多說法，從不同角度解讀，也可以理解為諸如對高尚愛情的追求，貧困時要有堅強的生活態度，對權貴的批判……但總之，絕對沒有動畫所表現的熱愛自然之類。

故事本身，其閱讀體驗也和看電影的感覺不一樣。這個古老的異國故事，文字風格和翻譯的文言文一樣，有點冷冰冰，不像電影那樣親切，語言邏輯也不是那麼好理解。輝夜姬的形象少了動畫裡的頑皮、童真，更多的是勇敢和智慧。她有自己的意志，又不得不順從父母，深深無奈，但仍然倔強。故事雖然有民俗氣息，然而終究是傳說神話之流。其語言缺乏細節刻畫，人物形象沒有親近感。相反，有種飄渺、虛幻的感覺。神話之所以是神話，也正因為它始終和讀者保有距離，不能被完全親近。

故事敘述中還有一些很有意思的地方，比如每個求婚者，作者都從他們失敗的故事中提取出一個典故作為總結——“從此，世人便把××××的行為稱為××××”。人們常從古存的神話故事中提取出典故，而這個故事的作者代替後人，在故事的創作中完成了這個工作，把可用作典故的情節總結好了，寫在了故事中，使得整個故事彷彿是在串講、說明幾個既有典故的由來。這樣的語言著實讓人眼前一亮，讀起來非常有趣，頗有風味。

談完原著，我再來談動畫本身。該片最大的特色就是其水彩的畫風，非常具有古典的意趣，也很適合影片故事的敘事風格。影片有部分誇張化，扭曲化的表現橋段，水墨的畫風不會讓這種表現顯的突兀，有違和感。相反，它能兼容古典的風趣雅韻和意識流化的表現手法——將那鶯歌燕舞、充滿歡聲笑語的自然風情體現得淋漓盡致，也將輝夜姬內心的痛苦與掙扎體現得淋漓盡致。特別是輝夜姬從取名宴上逃走，華服散落，奔向山林的部分。凌亂寫意的線條，表現人物內心出強烈的崩壞感，古樸而又驚悚，震撼人心。觀眾能深切的體會到輝夜姬無處釋放的壓抑，夾雜著的憤怒與絕望。發芽的樹梢孕育著生機，也孕育著輝夜姬的希望。醒來發現是夢的輝夜姬，順服了相模，拔掉眉毛，染黑牙齒——在這種畫風下，情節的轉變也不顯得突兀。現在在動畫上運用水墨的情況不多，一般我們能想到的，還是上世紀的中國動畫《山水情》、《小蝌蚪找媽媽》。《輝夜姬物語》挖掘出這“復古”的動畫風格獨有的表現力，確實讓人眼前一亮。

與《竹取物語》做比較，能發現兩者中輝夜姬的人物形象是有所不同的，而不同之處也正是電影進行改編的意義所在。動畫中的輝夜姬比文字中的更加有血有肉，表現出了原作中沒有的，活潑可愛的一面。影片中輝夜姬的痛苦也更為複雜，不僅是嫁人的為難，還有天真本性與世俗要求的其他多方面的衝突。這些衝突，進一步強化了俗世生活與親近自然的淳樸生活之間的對立，這也是輝夜姬痛苦的根源。最後，輝夜姬不得不回到月亮上無憂無慮的極樂世界，過上更“高級”的生活。通過這三種生活的對比，影片的價值核心也顯露了出來。

不過談影片主旨之前，還是先詳細談談人物。與原著相比，影片增添了老人撿到輝夜姬和將她送入京城之間的部分，即輝夜姬的童年階段。其童年時期在《竹取物語》中沒有敘述，卻是動畫展現的重點，佔影片四分之一左右。影片為此還新加入了舍丸這一人物，來豐富輝夜姬的童年生活。輝夜姬和山裡的小夥伴們一起唱歌、跳水、偷瓜、抓雉雞。這些童年生活的內容，表現出了輝夜姬在原著中沒有的，活潑可愛、有童真的形象。原有的孝順的形象在動畫中也得到了強化，並進一步表達出對父母的依戀。影片還有暗示輝夜姬來姨媽的內容，表現出輝夜姬的成長。這些元素的加入，都淡化了原《竹取物語》的神話色彩，拉近了人物與觀眾的距離，也使扁平的人物立體化。在皇城生活時期，影片也加入了許多反應輝夜姬童趣的生活片段。被仙人接走前夕，輝夜姬在母親的安排下最後一次出遊，與舍丸相遇，真情表白，最後回味了一次自由自在的生活狀態，人物情感在此時也得到了大膽的展現。

這些故事情節的添加和人物形象的補充，都直接為影片想要表現的主題服務。動畫的主題並沒有單純的與《竹取物語》完全一致，而是從中提煉出了全新的主題。它進一步挖掘輝夜姬渴望的生活狀態——她不想要俗世的生活，成為別人的附庸，也不願過月亮上莫名極樂實則寡味的生活。輝夜公主，到底想要過怎樣的生活呢？這點在《竹取物語》中沒有明確指出。動畫大膽演繹，塑造出輝夜姬童年的生活狀態，並告訴觀眾，這才是她想要的生活，給出了這個問題的答案。這樣的創新，又能與原故事完美融合，實在是妙筆。影片對這三種生活也有注意去進行對比，深入分析。俗世生活與自然的生活，是影片進行對比的重點。輝夜姬入皇城後從未放棄過反抗這裡的生活——受到太多的約束，有太多的教條。特別是對女性，社會更是有許多莫名其妙，放在今天甚至難以理解的行為要求。將之和輝夜姬對婚嫁的反抗聯繫起來，很多人感受到動畫有女權方面的主題，這也是不錯的。除此以外，權貴勢力也是使得輝夜姬生活壓抑的重要因素，輝夜姬大膽地進行了反抗，這點與《竹取物語》相同。放在影片中，作為與世俗對立的表現的組成部分。而對於最後的天宮，故事也是否定的。雖然脫離了塵世的諸多煩惱，但失掉了生活的樂趣，也失掉了人之間珍貴的情誼。這樣的生活多麼蒼白寡味！這同樣是違背淳樸人性的。輝夜姬最後離開地球，回到了月宮，卻也正是對地球的肯定，對月宮的否定。

輝夜姬真正向往的生活，正如影片中所說，是像鳥兒野獸那樣，自由自在，無拘無束的。影片中石作皇子告白時所描述的生活，應該算是對輝夜姬理想生活的詳細描繪：離開拘謹的京城，前往一個不知名的地方，那裡百花齊放，鳥兒齊鳴、魚群跳躍，大地春意盎然，一個不知名的地方啊！我們順著自己的心意，歡笑、歌唱，再一起入眠……朝夕的運作當成喜悅，四季的變化當成糧食……我們共同寫就最美麗的故事！石作皇子也是五個求婚者中相較於《竹取物語》改寫最大的一位，他的講述也深深地打動了輝夜公主。然而養母看出他並非真心，最終幫助輝夜姬解圍。這種理想的生活，有種歸隱的味道，確實契合東方人的精神特質。將這個古老的故事做這樣的解讀，也確實和當下社會浮躁世故的風氣有關。動畫人能將古老故事進行演繹，有創新，又保留併發揚了民族傳統，並且對社會有現實意義……多方面都做得相當完美，確實值得學習啊！

最後談一下動畫的配樂吧，這也是電影讓人印象深刻的部分。影片開頭孩童哼唱的小調，有濃濃的民俗風情，展現了自然的生活，又流露出淡淡的愁緒，輝夜姬的精神氣質也是如此。影片情節也藉此展開，多次響起變奏，貫穿全片。輝夜姬給父親表演琴藝時，彈奏的也是此曲。後來，輝夜公主唱出此歌之前未有的後續部分，暗示她最終要回到天宮的命運。這孩童之謠，運用的是日本傳統的都結五聲音階，具有很高的辨識度，也含有都結調特有的物傷之情，相當契合人物心理和動畫的整體風格。動畫對傳統的發揚，在此也得到了體現。有瞭解到電影古箏的部分，是請中國的古箏演奏家姜小青負責的。主要出現在御帝來訪，輝夜姬正在演奏的情節，這段的音樂表現也非常出彩。最後天人到來時的配樂更是堪稱驚豔，一耳朵就震撼到我，確實有種“無憂”、“極樂”的味道，帶些異域風情，與天人的動畫形象也非常協調。有風情的打擊樂，輕快的絃樂，俏皮的管樂，異域的哼唱……這些元素的融合，深度詮釋出天人的生活特點，感覺來自西方極樂世界，有歡樂，但這種“樂”的味道很淡，更主要的是突出輕盈感，貼合乘雲飛天的形象。又很純淨，樂底又感覺很“薄”，所有喜悅都是淡淡的，確實是人們所想象的“極樂世界”的特點。滾動字幕時的音樂《生命的記憶》也非常棒，與電影主題相通，讓人回味無比。

PS:看完電影，有寫影評的想法是在今年二月，當時有寫短評，表達自己有寫長篇的想法，而實際寫成已經是七月份了。確實耽擱了太久，放假後終於有時間完成，也終於給了自己一個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