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帶·疤

遇見你的那天，下的是雨；你離去的那天，下的是雪。

那是我生命中最大的一場雨。劍氣、喧囂、還有被殺的人臨死前絕望的叫喊……當我被這一切纏繞得無法解脫時，我遇見了你──不，應該說，我感覺到了你。你白梅的香氣，和保護我的妓女姐姐的香氣那麼相似；你輕皺的眉，傾訴著你對我冷漠的怨意。你說，原來我真的可以喚來腥風血雨，我才看到你紫色的雨傘上面，已經落滿鮮血—那是我殺的人的血。

你暈倒在我懷裡。從來沒有覺得我為了塑造新的時代殺人有什麼不對，因為惟有消滅了舊的壞的，才能迎來新的好的─直到我遇見你。我看見你面對血腥時的不忍，我感覺你輕輕為我蓋上衣服時的溫存，我心疼你和我爭論時的無奈。當你認真地問我看過桌子堆滿的書沒有，我對你一臉冷漠，我說沒有，劊子手不需要看書。你低眉順眼，說不想和我爭論，可是我知道你想說什麼，我知道你是想給我更多生活的意義。但是那個時候，我以為我的生活除了殺人，再不能也不會有別的意義。

你和我去大津。一路上我們都偽裝成夫妻，我頗感尷尬，覺得委屈了你，但你卻低眉頷首，樂不此彼。我不知道藩主已經暗中託付你做我的刀鞘，但你確實已經慢慢感化了我。你用你的溫柔，還有你的善良──你一定不知道，你每天早晨做早飯的時候，我都在暗暗觀察你。我喜歡你被煙燻得睜不開眼睛，還一個勁兒扇風讓水快滾開的執坳樣兒；我喜歡你手把手地捏飯糰，一邊努力把米揉韌，一邊撩撩不聽話落下來的髮梢；我喜歡你好像知道我所有的想法一樣，在我覺得配菜稍微淡了點時，就問我是不是應該加點醃蘿蔔；我喜歡你每天早上起來仔細梳理數也數不過來的黑髮，繫上粉紅的髮帶；我喜歡你走在我後面輕得幾乎聽不見的腳步聲，我還喜歡你每天晚上都挑著夜燈認真地寫字……我喜歡，我喜歡全部的你，我喜歡你問我天冷了要不要加件衣服；我喜歡，我喜歡你的全部，儘管我不知道你每天在那裡寫些什麼。你有你的過去，你有你的祕密，可是我唯一在意的，是現在，你和我在一起。

我都不知道我變溫柔了。讓我捧起我們辛辛苦苦栽種但被雨打溼的菜苗，我會沮喪；當我拔出我們辛苦種出的蘿蔔，我會高興地四肢舒展，勞作一天也不疲憊；當我吃到你做的醃菜，我會高興得吃兩碗飯；當我睡在你生好的爐火傍，吐著綿長的呼吸時，我會一覺無夢睡到大天亮。我知道，這就叫做幸福。只是我只顧及自己的感受，無法體會到你溫柔背後的憂愁，和你似眼角里面似乎越來越深的焦慮。原諒我的無知和遲鈍，我不知道你在擔憂什麼，我也不知道自己沾滿鮮血的手曾經毀滅了什麼。

該來的還是來了。當大雪紛飛的那一天，當我突然找不到你，當飯冢親口告訴我你是內奸，當我極力剋制顫抖的手，拿起你一直寫的日記！我很痛，比刀割還要痛，比看到菜苗被雨打溼還要痛，比所有的所有還要痛，痛到不能走路，痛到連呼吸的力氣都快要沒有了……我痛我怎麼就親手毀了你！我怎麼、怎麼就毀了那麼多人的本來擁有的幸福，還以為自己是個英雄？我到底算什麼？殺人機器？政客得到利益的工具？還是自己冊封的新時代的締造者？？

   我，什麼都不是；我，什麼都沒有；我，只有你。

   因為你比我更痛，你一定比我更痛…所以，我要找到你；所以，我要保護你。

   但我誰也保護不了，我誰也保護不了……我只能保護我自己。我原來以為自己無所不能，自己不會被任何人的劍擊倒，當我的劍狠狠刺穿你的身體，我才知道自己全盤皆輸。我贏得了自己的生命，輸掉了你；我贏得了生活的意義，輸掉了你；我贏得了流浪劍客的美名，輸掉了你；我找到自己的靈魂，丟掉了你；我拿著你給我的圍巾，換不回你……如果可以，我不要贏；我可以捨棄所有的所有，我只想換回你和你的人生，我只想換回你……
  
   ……

   如果不可以，那麼讓我揹負著你和你的人生，繼續活下去。

那也是我生命之中，最大的一場雪。它洗清了我的罪，讓我看清了我的心。巴，讓我帶著你繼續走下去好嗎？我會更堅強，因為我的疤痕裡面，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