淺談《千與千尋》中的意象（一）：伊甸園與龍

《千與千尋》和《幽靈公主》是兩部宮崎駿的標誌性電影，也是不少人童年陰影的來源。相比《龍貓》，這兩部電影中的自然觀有更直觀的表現，也融合了不少各地神話和童話的因素。我想嘗試以《千與千尋》中的意象為題，以求稍稍觸及童話精神在現實生活中的表達。這篇只寫到伊甸園和白龍身份的兩個隱喻，下篇會寫一些更細節的分析。

（一）伊甸園

故事開頭，爸爸媽媽被魔法變成豬，千尋也無法再回到人間。太陽落下，黑色的影子佔領了街道。她狂奔著逃走，來時的草地已經變成一片湖水，奇形怪狀的妖怪打著燈籠從船上下來。

爸爸媽媽、原來的小學、朋友送的花束，是千尋的伊甸園。她從溫暖而安全的保護傘下被逐出，看到光怪陸離的世界，一切都是那麼可怖而危險。在榮格心理學中，水是潛意識的隱喻。《千與千尋》的故事就是建立在潛意識之上的，她要深入未知的恐懼之中，去探尋深藏在湖底的、通向自我的路。

所以，《千與千尋》絕不是給小孩子看的，因為他們尚未懂得“自我探尋”的重要性：他們沒見過世界的陰暗面，不知道自己和他人的脆弱，不知道自己身上潛藏著作惡的能力。對孩子來說，潛意識是藏在床底和衣櫃的怪物，他們尚未獲得直面未知的力量，需要爸爸媽媽打開臺燈、證明床底空無一物，再替他們掖好被角、在眉心印上一個溫熱的吻。成人的意識比兒童強大很多，因此爸爸媽媽的存在就是“秩序”的證明，而孩子們是“既有秩序”的遵守者和反叛者。在《千與千尋》的電影開頭，秩序和強烈的意識隨著父母的轉化而消失了，剩下的是潛意識的魔幻樂園。

被逐出伊甸園之後，爸爸媽媽不能依靠了，千尋必須成為秩序的創造者。“秩序”電影中的隱喻就是“工作”。小白說“湯婆婆會把沒有工作的人變成動物”，而湯婆婆正是自然界的化身，“工作”是人和動物的分界線。除了滿足自己的生存需求之外，人類會以工作的形式分工合作、創造更好的生活環境，從而在自然中生存。

通過工作，千尋得到了一個棲身之所，得以在這個精靈的世界中立足。她對自己的能力有了認知，進入了一個正反饋的循環。這正像被逐出伊甸園的人類，要永生永世承受勞作的痛苦和生老病死的折磨。然而他們卻能設法在世俗的勞作中找到快樂，甚至超越世俗的窠臼，用創造理解世界，甚至和神直接交流。

（二）阿尼姆斯和神性

我們都知道白龍的真身是“琥珀川”，他代表了包容、野性和超越的力量，是千尋追求自我之路上的主要“他者”。是白龍引導她去工作、幫助她找回“千尋”這個名字，千尋也在救白龍的過程中找到迴歸真實世界的鑰匙。在這個故事裡，“白龍”展現了榮格式的阿尼姆斯形象，幾乎主導了整個故事的發展。他雖然一直在幫助千尋，但同時也是危險而神祕的，正如“白龍”在我們潛意識中的形象一樣。

電影中湯婆婆曾問白龍：“你真的想讓千尋回到現實世界嗎？即使你自己粉身碎骨也沒關係嗎？” 這是我們在白龍身上看到的一個悖論：他拜湯婆婆為師是為了成神，而千尋卻指引他追求真相和自我。在他放棄”成神“的慾念，幫助千尋回到現實的時刻，白龍才真正地意識到自己的真身。他不用刻意學習法術才能成神，因為他本就是大自然萬千神靈中的一位。

在這次轉化之前，白龍代表野性和力量；在這次轉化之後，白龍代表超越的神性。這是白龍這個角色的成長，更是千尋的成長：她的阿尼姆斯衝破了世俗的牢籠，從而可以掌控這個遊戲、甚至超越這個世界的規則，遊於方圓之外。

雖然千尋和白龍之間的感情被解釋為“愛”，但宮崎駿並沒有在結尾給出一個皆大歡喜的結局，而是用了希臘神話中的一個隱喻：音樂家俄耳浦斯為了拯救死去的妻子歐律狄刻，衝進地獄用琴聲打動了冥王哈迪斯。冥王允諾讓歐律狄刻重回人間，但告誡俄耳浦斯，離開地獄之前絕不可回頭張望。路途將近之時，俄耳浦斯忍不住回頭看向愛人，卻使歐律狄刻再次墮入冥界，俄耳浦斯也因為悲痛欲絕而很快死去了。

白龍告誡千尋“在穿過隧道之前絕對不能回頭”，正是因為鬼神的世界和冥界一樣，是和現實世界脫節、神聖而不可侵犯的存在。千尋在突然之間被捲入這個世界，完成了一場冒險：她在這個世界裡形成了更廣闊的自我認知，意識到自己身上棲息的神性。然而，神性和神的領域仍是不可停留、不能觸摸的。俄耳浦斯通過歐律狄刻領會到愛情，但無論他是怎樣天才的音樂家，都無法觸碰愛和美本身：愛和美即使在古希臘的神祗看來，也是崇高無上的存在，超越眾神的神性。

千與千尋的世界是超越的世界，白龍是女孩阿尼姆斯的具象體。“我”藉助阿尼姆斯的能量才能成長，但阿尼姆斯對主體的“我”來說永遠是變化的客體，阿尼姆斯的力量邊界就是主體的認知邊界。

成長或者開悟是這樣一條的路：不能回頭，不能停步，不能留戀，但總能看到五顏六色的光圈在黑暗中閃爍升騰，又悄然溶解在曙光中。彷彿電影結尾處回望隧道的千尋，恍然從一場長夢中醒來，但自己確確實實是改變了。

（三）童話與現實

像《少年派的奇幻漂流》一樣，《千與千尋》也可以有兩個版本：在第一個版本里，千尋在鬼怪的世界裡遇到迷失自我的白龍，她幫助白龍尋回自我，並在他的指引下救出了爸爸媽媽。最後她和白龍約定總有一天會再相見。

在第二個版本里，千尋和爸爸媽媽順利地搬了家，但千尋卻發現這座小鎮和原來的完全不一樣，新學校的課程很難，同學常常排擠她，老師也為難她，爸爸媽媽都忙著搬家，沒辦法幫助她。她在學校沒有朋友，一天天變得越來越孤僻。她惡作劇地偷了同桌的印章來報復他對霸凌的不作為。只有一個鄰家的姐姐安慰她，帶她去吃飯、教她怎麼適應新的生活。她幾乎忘了過去的自己曾經那麼快樂，總是捧著舊友的明信片偷偷地哭。有一天，鄰家姐姐發現了她偷竊的印章，厲聲斥責她，她強裝出來的冷僻完全瓦解，無法接受自己偷竊的行為。她猶豫了很久，最終決定走很遠的路，去同桌家裡道歉。同桌一家人熱情地接待了她，她也和同桌同學成為了好朋友。她疲憊而輕鬆地走在回家的小路上，驚訝於自己竟然可以這樣勇敢而誠實。她終於融入了新的生活，結交了新的朋友，好像小時候的自己又回來了。

在這個版本里，她是白龍，是無臉男，也是少女。少女是她勇氣和善良的根源，白龍是她潛藏的能量和野性，無臉男是她的動物自我。

在兩個故事中，一個小女孩和父母走進隧道，又安然無恙地走出來。她來到一個新的地方，經歷磨難，發現了自己身上潛藏的能量，找回昔日的快樂，也知道那力量一直藏在她心中。

那麼，你願意相信哪一種？

*題圖為中國設計師黃海為《千與千尋》創作的海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