樹頂

打出片頭的那一刻我有種時空錯亂的感覺。二十年前的畫面帶著膠片的溫和感朝我迎面撲來。電影院果然是仙境，是法外之地，我下過的結論一點沒錯。電影重映能把我毫無懸念地帶回上個世紀，四周也全是黑暗，沒有任何事物提醒我這是二十一世紀，眼前的電影首次出現在大銀幕是年。燈一暗下來我就沉進去了，沉進我做夢都想掉進的別處去。我逃走了，這樣的念頭襲來時我卻已經非常疲憊。

我沒想到流淚的衝動來得也如此快。事實上看見張大嘴巴的小妖怪變成工作室的名字後那股衝動就已經一路躥到鼻尖讓我忍不住顫抖起來。沒花太久時間，那漫山遍野的綠從屏幕裡溢出時我就開始掉眼淚。那股衝動一直沒消失，於是我也一直在大哭的邊緣搖搖欲墜。哭到後來我都不知道我的動機究竟是什麼。這是近來，或是說很久以來看過最吵的一場電影，孩子們在尖叫，大笑，大人們在交談，咀嚼爆米花，我卻一直沒說哪怕一句安靜。讓孩子們吵吧，動畫片需要孩子們，孩子們也需要動畫片，在變成無聊的大人們前我希望他們笑得更快樂一些。對大人們我甚至已經抱著憐憫的感情。在場內聽電話我也已經無所謂，反正看龍貓時還必須接電話也是他們的可悲，不是我的。他們大笑我也為他們感到欣慰。只是聽著孩子們毫無掩飾地笑出聲時我卻在掉眼淚，這使我有些難過。也許是因為田園太美好，也許是因為龍貓太可愛，不存在的超現實的事物我都太想得到了。小時候我只是為那些美麗事物感到快樂，長大後越美麗的事物我越想要，我越無法得到，動畫世界構建出的空中花園，我太想逃去那裡，現實世界給我拍一封電報，告訴我為了基礎設施建設相關部門已對其進行拆遷。於是在很多年後重看這部動畫片時我哭了，為我不再甜蜜如孩童的目光和無法被滿足的慾望，我感覺一切事物都變化了，逐漸遠離童話裡才有的不沾染塵埃的美麗，那條軸的另一端叫成年，延伸至無窮遠，我在移動中逐漸羞於將純粹的快樂承認為快樂而樂於扼殺純粹的快樂。也許吧，也許捍衛自己的權利，高呼響亮的口號，獲得權力或是殺死對立的敵人是真正有意義的快樂，但是快樂也許不需要中傷，也不需要意義。對潮流的盲從阻斷了對自我的迴歸。快樂可以是性，也可以是自然，兩者原理相同。對於成年人的仇視是否能夠讓我短暫地被原諒，我不知道。

人物的公眾號在很久以前發過一篇文章，‘一代人跟隨龍貓飛上天空，站在樹頂’。我覺得這個比喻很美，於是我一直記得。我，乃至我之前十年，或是我之後十年的一代人，都跟隨龍貓飛上了樹頂。我們還跟著白龍飛上天空，跟著幽靈公主飛進森林，或是將所謂的空中花園玻璃樓閣想象成天空之城的模樣，這是幾代人對於童話的共同記憶，這些記憶使我們始終保有對美好的想象力。只是我自己，我不知道為什麼自己缺少了一些必要的能力，龍貓帶我飛上樹頂，在此後的十年間離開，我目睹身邊的孩子們輕巧地跳下樹冠，雙腿扎入泥土，像植物一樣生長成大人，我卻始終沒有走下草地的能力。龍貓走了，貓咪公交車走了，小月和小梅如果會老也成了大人。我在樹頂見證一切卻始終不願意下來。所以我無法長大了，也無法再擁有童話故事，我站在永恆和虛無中間淚流滿面。

我希望我可以不要再哭了。看無敵破壞王時拉爾夫和雲妮洛普進入互聯網世界時我幾乎哭溼了頭髮。面對過分美好的事物時我總是哭，我希望可以不再哭而是去擁抱它。擁抱它才能讓它成為我的一部分，嚎啕大哭只能讓我寫一篇新的傷心文章。我願意少寫東西，多當小孩，既然已經站在樹頂我也不計劃下來。讓龍貓回來吧，再次飛上樹頂。我用我的方式為童話故事沉默。

或許那些事物都沒有逝去過，只是我暫時看不到而已。時間會在所有人身上起作用。也許除了龍貓，或者拉扎羅，我不知道。